( ) 营帐内。
哗啦!哗啦!
纸页翻动。
庞籍和韩琦看得尤为认真,生怕错过一个字。
若文书中有条例对河北禁军不公,二人绝对会立即指出来。
毕竟,这关系到河北禁军以后能不能对辽担纲主攻,关系到他们能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片刻后。
苏良从小憩中睁开眼来。
他看到二人仍在认真地看着文书,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又过了一刻钟。
二人的神情变得逐渐凝重起来。
稍倾。
庞籍用微微颤动的手指在嘴唇上蘸了一下,然后轻轻掀开最后一册文书的最后一页。
当看到最后一页显示的评定等级后,二人都木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
庞籍才一脸无奈地喃喃道:“龙羽军,甲等中;上四军,乙等上;西北禁军,乙等上;河北……河北……河北禁军,丙等上。”
没错!
河北禁军最后的评定等级是:丙等上。
较西北禁军足足差了三个级别。
二人本以为最差也会是乙等下,没想到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韩琦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他再次翻阅起文书,意图从里面找到错漏。
苏良缓缓站起身来。
赵祯命他从“鸡蛋里挑骨头”,苏良却真的从鸡蛋里挑出了骨头。
河北禁军的评定等级之所以足足低西北禁军三级。
主要原因是:河北禁军底层兵士存在的问题过多。
比如——
很多基础训练都是花架子。
像阵列,有其表而无其实,死板而缺乏变化;
像骑射,就如同大朝会时金甲武士们的队列表演,缺乏杀气;
像搏斗,过度依赖同伴与武器,缺少一击致命的杀人技;
……
另外就是底层士兵对军队条文法令的掌控,对军器的保管与使用能力,面对突然事件的处理能力等等。
都非常差劲。
其中最差的,就是河北禁军士兵们的集体性格。
谨小慎微,不敢决断,斗志不足,缺少杀气,几乎没有面对突发事故时的解决能力。
当然。
这种性格与宋辽关系要比宋夏关系好一些有关,但这也是缺点。
若真遇生死战,河北禁军的反应能力就要比西北禁军差远了。
简而言之——
在综合战斗力的所有评判事项上,河北禁军是样样都比西北禁军差,各项累计之后,便形成了巨大的差距。
苏良若笔下留情。
也能为河北禁军评一个乙等下,但那就是在害河北禁军。
军中不存在小错无害论,差一点点儿,可能就会丧命。
故而。
以龙羽军和西北禁军这两個坐标来评判河北禁军,河北禁军只能得到一个丙等上。
韩琦将文书又迅速翻了一遍后,并未发现错漏之处。
一时间。
庞籍和韩琦都有些蔫了。
这个结果,让二人根本没脸抢主攻任务。
这时,苏良开口了。
“庞公、稚圭兄,你们也莫沮丧,西北禁军常年有战,战斗意志与军容军纪确实强一些,但宋辽何时开战,尚且不知,河北禁军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改变。”
“你们若是因这个结果,打算破罐子破摔,那我可看不上你们啊!”苏良提高了声音说道。
听到此话。
庞籍与韩琦立即挺起了胸膛。
韩琦想了想,朝着苏良道:“苏中丞,你稍等片刻,待我与庞公合计合计。”
说罢,韩琦拽着庞籍就去了营帐外。
稍倾,二人便回到帐内,然后齐齐朝着苏良拱手。
韩琦正色道:“苏中丞,我们想与你演一出戏,以此激发士兵们的斗志,不过需要你来扮演一个恶人,你能接受否?”
苏良瞬间便想到二人想要做什么了。
“只要能迅速提高河北禁军的战斗力,任何事情,我都愿配合。”苏良笑着道。
当即,三人便在营帐中小声讨论起来。
……
约一刻钟后,营帐内传来苏良洪亮且愤怒的声音。
“你们就是这样治军的?”
“在河北路这么久,就练出了这样一批不能战的兵,朝廷可曾短缺过河北路一文军费?可曾让伱们受过一丝委屈?”
……
“我为你们感到羞耻,朝廷也为你们感到羞耻,本中丞回京之后一定要弹劾你们!”
苏良的嗓门极大,宛如响雷一般。
营帐外。
站岗的两名士兵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都甚是惊诧。
不知苏良为何会突然间暴跳如雷。
当下,苏良的弹劾奏疏几乎相当于官员的降职罢黜书,莫说庞籍和韩琦,就算首相文彦博和次相富弼若被苏良弹劾,也十有**会下台。
不远处。
有将士听到这道声音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但是。
没有帐内三人下令,他们没有资格入中军大帐。
苏良继续扯着喉咙咆哮着。
“废物!无能!日常训练不如西军,精气神儿不如西军,战斗力更是远逊于西军,幸亏官家没来,官家若来,定会被你们气个半死!”
“看来,你们就是过得太安逸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担着什么样的重任,一将无能,全军草包,本中丞一刻钟都不愿在这里待了!”
……
苏良暴怒的声音,隔着帐篷也至少能传十余米。
不多时。
便有二十多名将士围了过来。
他们也渐渐听明白了。
苏良在大骂河北禁军差劲。
而帐内的两个军帅,庞籍和韩琦却是一言不发,这定然与近日的军事巡查有关。
“苏……苏中丞骂的也太难听了,庞副使与韩安抚使明明做的不错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名将领小声嘀咕道。
其身旁的将领微微皱眉。
“庞副使和韩安抚使被骂成这样都不敢还嘴,恐怕……恐怕是近日军营巡查的结果真的很差吧,我们真的与西北禁军的差距很大吗?”
“你说,是不是苏中丞故意找麻烦?”
“应该不会。苏中丞向来都是个火爆脾气,听说他恼了,都敢与官家吵架,恐怕这次他是真的对我们不满意啊!”
……
就在中军大帐前集聚了几十名将士,并议论纷纷之时。
里面突然传来一道巨响。
“砰!”
明显是掀桌子的声音。
随后,脸色铁青的苏良从帐内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你们就等着本中丞的弹劾吧!”
“你们没有能力治理好河北禁军,朝廷可以让有能力的来治理,任何尸位素餐的官员,都该提前致仕,回家养老……”
苏良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
庞籍和韩琦连忙跟了上来。
“苏中丞,莫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韩琦跟在后面,一脸焦急地说道。
而这时,庞籍突然上前拉住苏良的衣袖。
“苏中丞,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庞籍先是朝着苏良的身体前倾,然后抓住苏良的手臂,还不待苏良有任何动作,他突然拉了一下苏良的手臂,然后身体后倾,一屁股坐在地上。
从周围人的视角望去,完全是苏良将庞籍推到了地上。
苏良也是一愣。
庞籍这招坐地摔,可是刚才没有商量过的。
六十七岁高龄的他,为了振奋河北禁军的军心,也是拼了。
苏良既然要演坏人,那就要将坏人演到底了。
他看向摔坐在地上、几乎靠个人之力无法站起的老庞籍,瞪眼道:“现在想着解释了,早干嘛去了,解释无用,河北禁军如此差劲,你们两个是主责!”
这时候,一名将领终于忍不住了。
他与同伴将庞籍扶起,然后看向苏良,拱手道:“苏中丞,末将不知您到底巡查出了什么结果,竟然如此侮辱我们河北禁军,您可以骂我们,但两位军帅做得并不差,庞公已年近古稀,您这样做,是不是有些……”
此将领向来倾佩苏良,强忍住没有说苏良的坏话。
“哼!”
苏良冷哼一声,道:“他们做得不差?你问问他们做得差不差,至于骂你们,你们不配!”
此等恶毒的话语也就苏良能讲了。
换作其他文官,没准儿已经遭遇群殴了。
但出自苏良之口,他们只能乖乖听着,苏良有这个资格如此骂。
苏良环顾四周,接着高声道:“朝廷命你们在此训练,是让你们在这里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的吗?是为了日后宋辽全面之战做准备。”
“本中丞来河北路巡查,乃是受官家之命,核查你们是否拥有担当攻辽主力的能力,但现在,核查的结果告诉我,没有!你们差远了!”
“日常训练、骑射军阵、甚至精气神儿,你们都比西军差远了,朝廷根本不放心让你们戍卫河北边境,依照你们目前的能力,只配去运送粮草辎重!”
……
苏良扯着嗓子,将河北禁军骂的一无是处。
若是别人骂,他们会反驳,会质问缘由。
但苏良这样骂,庞籍和韩琦竟然不敢搭腔,足以说明他们做得确实不好。
更令众将士感到惊慌的是,苏良的意思是要剥夺他们日后主攻辽国的资格。
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这时,韩琦说话了。
“苏中丞,再给河北禁军一次机会吧,我们愿立下军令状,在今年十月前,必然能打造出一支有资格作为主力攻辽的军队!”
苏良背着手,未曾说话。
韩琦高声道:“传令兵,命军营内所有营指挥使以上将领立即在前方沙场处集结,一刻钟内,必须集结完毕!”
“是!”数名传令兵立即去通知了。
而这时。
庞籍与苏良小声说着话,然后朝着前方的沙场走去。
……
一刻钟后。
七十余名在营的营指挥使以上将领,全都聚在一起。
站得甚是笔直。
一大部分将领已知。
苏良大骂庞籍与韩琦,还将河北禁军损得一无是处。
其他士兵虽也好奇。
但各司其职,根本不敢围观。
这些将领们事后自然会向他们传达他们需要知晓的信息。
沙场前。
苏良、庞籍和韩琦都黑着脸。
随后。
韩琦拿出一叠文书,率先开了口。
“近日,苏中丞代官家巡查河北军政,重点巡查咱们河北禁军的治军情况,以此判定我们是否拥有日后与辽全面开战担任主攻的资格,历经十余日,苏中丞的判定结果如下……”
韩琦将文书中河北禁军所暴露的种种缺点,与西北禁军的差距,以及苏良对河北禁军的最终定级和定级理由全念了出来。
一时间。
众将领们全傻眼了。
他们自知不如西北禁军,但是没想到差距竟然如此巨大,更不能接受苏良认为他们根本无法担纲对辽的主攻任务。
很多将士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
没想到还是如此差劲。
“咳咳!”
庞籍干咳两声,然后朝前走了两步。
“待宋辽全面开战,官家将御驾亲征,官家自然会让我大宋攻击力最强的军队负责主攻。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如今却极有可能要让西北禁军主攻,而我们辅助,甚至可能会去拉运搬送粮草,你们服气吗?”
“不服气!”
沙场内的声音,甚是整齐洪亮。
“不服气?不服气有什么用,就是我们技不如人,样样都不如西北禁军且差距甚大!”庞籍道。
庞籍环顾四周,问道:“有不想打主攻的吗?站出来!”
沙场内无一人站出。
“谁人不想建功立业,谁人不想名垂青史!”
“未来的宋辽大战,说得大义一些,是我们为了完成太祖太宗遗愿,收复汉唐故土,让我们的汉人同胞皆归宋的大目标;说得自我一些,我们若能参战且赢,便能证明我们自己,也能让我们的父母妻儿过上更好的日子。”
“在此,我希望咱们能够向苏中丞表态,我们可以变得更好,我们在宋辽全面开战前一定是最有资格攻辽的一支队伍,没有之一,你们有没有这个抱负?”
“有!”众人齐呼,震耳欲聋。
庞籍和韩琦互视一眼,然后同时拱手看向苏良,道:“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唰!
沙场中的将士齐齐拱手,也高声道:“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请苏中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
声音震耳欲聋,经久不衰。
一个个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这些将士们感到了压力,他们也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想让自己的父母妻儿过上更好的日子。
苏良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待周围安静下来后,方道:“本中丞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今年十月初,本中丞将再次来巡查,这是你们展现自己的最后机会!”
听到此话,沙场上的将士都兴奋起来。
庞籍举着拳头,高声道:“接下来,我们往死里练!”
“往死里练!往死里练!往死里练!”众将士也都举着拳头高呼道,各个都甚是亢奋。
这一刻,苏良觉得他们心中的斗志、血性都被激发出来了。
他长呼一口气。
官家给他布置的任务,他终于完成了。
如此刺激这些将士们,虽然会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过得很痛苦。
但是待大战到来之时。
他们却能拥有更强的战斗力,也更会保命。
如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一刻,庞籍和韩琦的精气神也明显不一样了。
他们就像一捆被点燃的干柴,心中充满了火热的斗志。
苏良从这些将士的脸上看到了西北禁军士兵们脸上经常洋溢的那份倔强与自信。
这正是常胜之军应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