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十一月初三。
苏良一行来到了河南府境内,再有三日便可抵达汴京城。
入夜。
一处驿馆的卧房内。
苏良看着苏子慕的那篇《告李团练书》,面带欣喜。
“哈哈,吾儿随吾,热心肠,嫉恶如仇,还有一身虎胆,只是这文章写得还太稚嫩,不够锋利……”
苏良已知此事的全过程,对苏子慕的表现甚是满意。
就在这时。
刘三刀捧着苏良的官袍官帽官靴大步走了进来。
“头儿,您的官服清洗过了,文相让咱们三日后巳时六刻(上午十点半)从南薰门入城,到时会安排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河湟拓边近三千里,又在黄河之畔全歼西夏万余嵬名军。
此等军功,远甚于平叛侬智高之乱。
苏良作为河湟拓边的头号功臣,带着三千兵返京,朝廷自然要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以彰其功。
苏良望了一眼紫色的官袍。
微微摇头。
“此次,我不打算穿文官官服了!”
“我欲让全军同衣,连同我在内,三千兵甲皆统一穿士兵之衣,衣着、配饰、靴子、兵器都须一致,任何人都不搞特殊。”
“此次归来,我们不能只代表我们自己,要代表所有征战河湟的士兵们!”
刘三刀一愣,旋即道:“头儿,是否除您之外,统一穿着会更合适一些?”
此战乃苏良首功。
官家和众相公的欢迎仪式明显是为苏良准备的。
即使狄青与苏良一起回京,苏良依旧会是最耀眼的那个。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自然都是愿意看到文官领首功的。
苏良如此做。
等同于在刻意提高武官地位,可能会引得一些文官不满。
刘三刀从文彦博所写的书信上,便能看出其对苏良的重视。
故而有此一问。
苏良微微一笑,道:“不,我也不能搞特殊。”
苏良此举。
就是要提升武人地位,弱化自己的功劳。
此战过后。
还有灭夏之战,收复燕云、宋辽大战等等,要倚仗武人的地方甚多。
苏良不愿居功。
而愿将自己的功劳平摊在那些为大宋出生入死的士兵身上,让他们享受到更多打胜仗带来的荣耀。
随即。
苏良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书,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河湟拓边时阵亡的两千七百六十二名士兵的名单,你寻人将他们的名字撰写在一张绢帛上,咱们入城时,此绢帛要居于中,我随其后,毕竟死者为大。”
“我稍后便写信向官家汇禀这两件事,官家定然会同意的,你去安排就是。”
“是。”刘三刀退了出去。
死者为大,全军同衣。
这是苏良对战斗在河湟之兵所能表达的最高敬意。
……
三日后。
一大早,汴京城便热闹起来。
宣德门前,御街两侧,从朱雀门到南薰门的街道两边,都围满了百姓。
汴京城的百姓已通过官衙得知,苏良率领三千兵将在今日巳时六刻从南熏门入城。
很快。
皇城司士兵和开封府的衙役也都开始维持秩序。
巳时一刻。
一众文武百官齐聚于宣德门前。
首相文彦博,勾当皇城司、内侍省都知张茂则代表赵祯在南熏门门口,亲迎苏良等人返京。
不多时。
苏良等三千人身穿红缎披肩,外搭胸背甲,下身着白绢夹袜头裤,脚蹬长靴。
胯下皆是黑色大马,挺胸抬头地朝着城内走来。
而在队伍中央。
两名士兵各持一根约有一丈的圆木,圆木上高高挂着的正是河湟拓边阵亡的士兵名单。
苏良行在名单之后,与士兵们的穿着一模一样。
文彦博和张茂则是知晓苏良此等安排的。
但亲眼所见,仍甚是震撼。
苏良此举,给予了大宋军人充足的敬意。
往昔。
大宋士兵阵亡,抚恤待遇也算不错。
但像而今这样,名单出现在队伍中间,由军队主官在后护送的,却从未有过。
汴京城的百姓,藏龙卧虎,很快就看明白了苏良的此番操作。
“苏中丞大义啊!全军同衣,他认为河湟拓边应属于全体参战士兵;阵亡士兵列榜居中,他居于后护之,是因死者为大!”
“全军同衣,死者为大!如此做法,令人感动,我等有志男儿应当从军啊!”
“此刻,谁还敢言,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这张榜单上的士兵,都是我大宋朝的好男儿,我们应该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
……
不出三日,
苏良这番“全军同衣,死者为大”的返京行为,就会被勾栏书馆的艺人改编成话本。
然后迅速传遍全宋的各个州府。
城内主街道上。
在文彦博和张茂则的引领下,苏良等三千兵骑兵低速前行。
两侧的百姓纷纷开心地招手。
不多时。
有人又开始喊起了苏良在西北喊出的那句话。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犯我大宋者,必诛之!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从南薰门口一直喊到了宣德门前。
片刻后。
苏良等人终于来到了宣德门前,三千士兵将会被引到军营休息,而后按功行赏。
至于苏良,自然要去面见官家了。
苏良下马后,眼前皆是熟人。
富弼、吴育、张方平、欧阳修、王尧臣、曾公亮、包拯、范镇、司马光、王安石等。
苏良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
就在这时,苏良突然听到一道稚嫩的喊声。
“爹爹!”
苏良循声望去,在不远处,大皇子赵暽、二皇子赵晗、苏子慕和苏沁一,在数名士兵的护卫下,正望着苏良。
“爹爹!爹爹!”
苏子慕和苏沁一看到苏良看到了他们,当即兴奋地喊叫起来。
苏沁一当即就要朝着苏良冲来,却被苏子慕拦了下来。
苏沁一也很听话。
不再上前,望着苏良开心地跳着。
苏良此刻自然不宜去抱儿子女儿,他朝着四人招了招手。
然后又看向苏子慕,朝着胸口捶了两下,紧接着竖了一个大拇指。
捶胸两下,乃是父子俩经常打招呼的动作。
而竖大拇指寓意苏子慕的表现非常棒。
苏子慕立即会意。
也朝着胸口捶了两下,然后同样为苏良竖起了大拇指。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在一众中书相公的引领下,朝着禁中走去。
入禁中后,苏良就立即换上文官官服。
……
片刻后,垂拱殿。
苏良刚与众相公走入殿内,赵祯便站起身来。
他端详着苏良,笑着道:“瘦了,也黑了,但更有英气了!”
“多谢官家夸赞,臣为朝廷大事使得個人相貌稍微损伤了一些,值得!值得!”苏良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
听到此话,赵祯和众相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良还是原来的苏良。
彼此间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
君臣寒暄数句后,赵祯看向苏良。
“苏卿,你立此大功,想要何等封赏?但凡你能提出的,朕倾力满足你!”
苏良想了想,道:“官家,臣当下之俸禄,早已吃喝不愁,没有什么可请的。且此次河湟拓边,臣也不累,如远游赏景一般,辛苦的是狄枢相和出战的士兵们,官家厚赏他们吧!”
“如远游赏景?”
“景明,你可知,当你带二百骑劝降河湟诸部落时,我们都吓坏了,你若有一丝损失,官家都御驾亲征了!”张方平白了苏良一眼。
苏良说的轻松,但在座的皆知苏良有多么不易。
境外劝降,乃是很有可能丢命的。
赵祯面带微笑,道:“该厚赏的朕一定会厚赏,伱的奖励,朕也不可缺,除财物奖励外,朕让你再进一步,如何?”
此话一出。
除了赵祯和苏良,众相公都紧张起来。
当下,苏良已是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乃是四入头(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之一,再进一步,就是宰执了。
苏良若上去,那就有一人要下来。
苏良扭脸看向众相公,想了想,拱手道:“官家,臣不愿再进一步。”
“当下,诸位相公的差遣做的都甚是优异,臣若进一步,必不如他们。而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臣觉得,满朝官员,也无人比我做得更好……”
苏良做台谏官已经得心应手。
御史中丞的主要任务是弹劾官员与上谏言事,较为轻松。
若是入了政事堂。
那忙得几乎站不起身,且与一群老头在一起办公,又要因一些礼制规矩论辩吵架。
苏良觉得甚是无趣。
“行,朕尊重你的想法。”
赵祯看向殿外,道:“此刻已过午时,朕本该在宫内赐宴于你,但想必你已归心似箭,急于回家了吧!”
苏良如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宫内的珍馐百味再珍稀,在他眼里都没有唐宛眉煮的一碗粥好喝。
“但宴不可不赐,朕已命人将其送到你家了,你与家人同吃吧,另外朕特许你休假三日,然后再上衙。”
赵祯对苏良的习惯了解地清清楚楚,早就安排好了。
众相公都甚是羡慕。
“谢官家!”
苏良拱手完毕,提起官袍就朝着外面跑去,毫无士大夫官员之仪态。
赵祯望着苏良的背影无奈一笑,朝着众相公道:“你们说,苏卿为何能过得如此快乐?他的人生就没有烦恼吗?”
众相公不是摸脑袋就是低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细细想来,苏良还真是没有什么烦恼。
无论是仕途还是生活,都是一帆风顺,皆是坦途。
他们非常羡慕苏良。
羡慕苏良仕途顺利、屡建军功;羡慕苏良儿女双全,皆很优秀;羡慕苏良人生无坎,人见人喜,官家将其当作自家人……
……
苏良走出禁中后,吉叔的马车便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赵祯昨日就派人告知唐宛眉,朝廷将赐宴至苏家,苏良会在家中吃午饭。
苏宅。
苏良一进门,苏子慕和苏沁一便甚是欢喜地冲了过去。
苏良一把抱起苏沁一,兴奋地道:“我的乖女儿,又漂亮了!”
然后,他另一只手揉着苏子慕的脑袋。
“儿啊,干得不错,随你爹,但比起你爹的文采还差得远……”
苏良和一对儿女说笑着。
不远处,唐泽和唐宛眉也走了出来。
“岳丈、眉儿,我回来了!”苏良看向二人。
唐宛眉听到此话,眼泪当即就落下来了,苏良年初离京,归来已经是年底。
她担惊受怕了许多日,哭都哭了好几次。
苏良放下苏沁一,当着唐泽的面儿就要去给唐宛眉一个拥抱。
唐宛眉却一手指在苏良的胸口,道:“洗手,吃饭!”
“是。”
苏良拉着苏子慕和苏沁一便去洗手了,在家里,还是唐宛眉最大。
……
接下来的三日,苏良就在家歇下了。
奔波了近一年,他也确实甚是疲累。
他不出门,不应酬,不见任何外人,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三日小短假。
期间。
赵祯命人送来了两辆马车的礼物。
有唐泽喜欢的笔墨书籍,有苏良喜欢的文玩器物,有唐宛眉喜欢的丝绸饰物,还有苏子慕和苏沁一喜欢的玩具美食……
可谓是面面俱到。
此外。
杨氏带着其子李玮也来到了苏家致歉,称不该责骂苏子慕,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语。
苏良很敞亮。
当即就原谅二人了,同时对苏子慕使用机关暗器伤人也做了批评。
双方本就没有矛盾,而苏良也丝毫不将此事放在心里。
……
三日后,清晨。
苏良正常上衙,来到了御史台。
他刚坐下没多久。
便有两个年轻官员低头黑脸,来到他的屋内。
直接坐在一旁的茶台椅子上。
能在苏良面前,如此不拘规矩,连一声“中丞”都不喊的年轻官员。
也只有与苏良交好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了。
苏良看二人的表情,便知二人又是吵架了。
这两人甚是有趣。
明明关系好的如同一人,但却经常吵架。
若非同性,只有夫妻关系才有可能越吵关系越好。
这些年,苏良为这二人劝架,已不下五十次。
“二位,我今日才上衙,心情正好,你们又怎么了?君实,你先讲。”苏良道。
二人的大多数吵架,司马光都是憋屈者。
王安石说话犀利,出口成章,司马光心中有墨,可是嘴慢,一旦吵起来,大多数情况都是王安石占上风。
司马光抬起头来,道:“景明兄,河湟拓边,业已成功,下一步就是发展河湟,让其与其他州府同轨了!”
“而今正需一个懂得变法者前往河湟,使得那里可以快速跟上我大宋的变法现状。”
“我欲向中书请愿,前往河湟,本来想先听一听介甫的想法,哪曾想和他想一块去了,他也刚写好了请愿书,欲往河湟。”
“那你们两个都去请愿,听众相公安排不就行了?”苏良反问道。
司马光一脸委屈。
“是这个道理啊!可是介甫称助河湟区域变法,实则是在灭夏后为改良西夏做铺垫,而改良西夏之策,与全宋变法之策差异甚大。”
“他认为整个大宋朝,除了您,就只有他能胜任。”
“我若请愿得逞,只会让西夏之地拖大宋进步的后腿,只有他能去,我连请愿的资格都没有,你听这话,气人不气人?”
“确实气人!”苏良忍不住笑了。
而一旁的王安石挺着胸膛,一脸认真。
他觉得自己的话语虽然有些伤司马光的自尊,但没有任何错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