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夕阳西下,一片金黄。
阳光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很长。
青唐城前。
唃厮啰的尸体被一块金色的绒布包裹,董毡的尸体则被一块白布遮盖。
磨毡角重伤,被带到了城内医治。
城内的士兵、百姓都纷纷走出,向唃厮啰致哀。
这位“佛子”,不仅是他们的首领,还是他们的精神信仰。
谁都没想到他竟以此种方式离开了人世!
瞎毡手握唃厮啰的让位亲笔信,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唃厮啰部落的第二代领袖,即新的佛子。
这时。
瞎毡走到不远处的苏良面前,拱手高声道:“苏中丞,唃厮啰部愿意归宋,瞎毡请求立即签订归宋契约,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
“可以。”苏良微微点头。
瞎毡这次表现的很聪明。
此时,乃是唃厮啰部归宋的最好时机。
若再缓一缓,城内的一些豪门大户、藩人贵族极有可能携资产离开青唐城。
它控制起来较为困难。
可一旦签订归宋契约,那些人若敢逃离青唐城,就是反宋。
这个罪名,无人担得起。
唃厮啰部的归宋契约,苏良早就准备好了。
唃厮啰内部依旧自治,大宋不会干扰这里百姓的正常生活。
但兵权归大宋朝廷差遣,且他们须遵守大宋法令。
随即。
瞎毡站在城门楼下,当着许多士兵和百姓的面儿,将归宋契约书的条例念了一遍。
然后环顾四周,高声道:“可有反对者?”
“可有反对者?”
“可有反对者?”
瞎毡连问三声,声调越来越高。
四周鸦雀无声。
此归宋契约改变了唃厮啰部部众的身份,其他方面不仅无损,还有助于他们的商贸繁荣。
若是西夏或辽国占城,定然是一番疯狂抢掠与杀戮。
“自此刻起,唃厮啰部所有部众,正式由藩部之众成为大宋之民,大宋威武!”瞎毡高声道。
“大宋威武!大宋威武!大宋威武……”周边的兵丁百姓都跟着喊了起来。
日后,唃厮啰部所有的部众都会感激瞎毡。
这个明智的决定。
足以让这里的百姓,远离战争,并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随即,瞎毡与苏良一起签订了归宋契约。
苏良也是给足了瞎毡面子。
他并未选择带兵入城,而是直接准备率军返还。
唃厮啰部经此大劫,瞎毡心中定然是难受的,他也需要稳定一下唃厮啰部的人心。
苏良不参与,实乃是对“唃厮啰自治”规则的尊重。
随后。
苏良安慰了瞎毡数句,便率军离开了。
唃厮啰部派兵出战,会在全面灭夏之时,至于黄河之畔的战事,根本无须他们参与。
……
九月初一,入夜时分。
苏良率军回到了湟河之畔的军营,他与狄青决定明日便开拔前往黄河之畔。
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集结了两万多西夏兵,对外号称八万嵬名军。
此次,二人相当嚣张。
不仅喊出了“生擒苏良割其舌,活捉狄青刺其面”的口号,还扬言若大宋敢攻夏,他们将化守为攻,马踏汴京,俘虏赵祯。
苏良不知这次二人哪来的底气和勇气。
但西夏兵这种不要脸的精神还是值得大宋学习的。
至少能够提高士气。
……
九月初三夜。
苏良、狄青等人距离黄河之畔还有三日的路程。
前方情报兵突然打探到一个消息。
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在黄河之畔,在夜晚悄悄征调周边部落民夫,小到十岁,大到六十岁,都被迫进入了他们的军营。
据不完全统计。
五日前,征调之民夫至少已有五千人。
而这些民夫并未在黄河之畔修筑工事,而是藏于军营中,一直未出现。
“奇了怪了!他们为何要征调周边民夫?还专门在夜间进行?”
“卓啰城的增兵明明已经到了,他们完全可以去调遣。这些民夫根本没有战斗力,人多有何用?只是空耗军粮罢了!”狄青疑惑道。
普通的民夫,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还容易扰乱军心拖后腿。
狄青有些想不通。
苏良也觉得此事有些古怪。
对方先将声势造的极大,然后又夜征民夫,必然有鬼。
“嵬名旭德心思甚深,嵬名阿嵇也非莽夫,二人如此做,定然有原因,待抵达黄河之畔后,我们探查一番。”
“嗯嗯。”狄青点了点头。
……
黄河之畔,北岸。
一处乱石堆砌的堤坝侧面。
数名工匠踩着云梯,在上面所雕刻的一行大字上刷着红漆。
这行大字乃嵬名旭德亲书。
十余名工匠历经七日拓印、雕刻。
具体内容是“生擒苏良割其舌,活捉狄青刺其面”十四個大字。
每个字都有近两米高。
这片区域的黄河,河面基本都是宽约二三百米,站在黄河对岸的低矮处,刚好能看清这一行字。
而此刻。
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站在堤坝一侧,望着这行即将成型的文字,甚是高兴。
这段时间,两兄弟主要在忙三件事。
其一,监工刻字。
其二,夜征民夫。
其三,撰写奏疏。
二人不断向朝廷表态,他们将在这里与宋军一决死战,绝不允许一名宋兵跨过黄河。
嵬名阿嵇望着堤坝侧面的文字,笑着道:“兄长,咱们此计若成,不但能为嵬名家族立下大功,咱们日后也不用再驻守边境了!”
“是啊,此战只要能造成惨败之效果,咱们就成功了!”
……
九月初六,午后。
苏良、狄青率领大军抵达黄河之畔南岸的军营。
当下。
此军营内共驻扎了近四万兵,揍对岸的两万多西夏兵完全没有问题。
当日晚。
狄青和苏良便在中军帐中阅读起了关于对岸的情报。
目前,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共有兵两万余人,外加八千左右的民夫,也就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全都驻扎在黄河北岸。
而卓啰城已归没藏家族的没藏多虎管辖,城内有兵约六万人,全都是从兴庆府调来的精兵。
对宋军而言,横渡黄河并不是难事。
此区域的黄河宽度不过二三百米,水流也算不得湍急。
狄青早就命人找齐了船只、绳索、木板等,只要有足够的远程武器,三日之内,便能全军过河。
苏良看完近日对岸的情报后,有一些不解。
其一,西夏在黄河北岸,为何不增兵?
卓啰城有兵不出,看此等架势,西夏是准备在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的嵬名军大败后,固守卓啰城。
西夏边境两军,一部分声势浩大,想要马踏汴京,一部分固守城内,实在是奇怪。
其二,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有些张扬过了头,且做事是雷声大,雨点小。
二人不仅宣称要“生擒苏良割其舌,活捉狄青刺其面”,还在呈递给西夏朝廷的奏疏里表达了“与宋军决一死战、不让一名宋人过黄河”的决心。
但是在对岸,他们竟然只设置了两处弩台和石台。
要知——
西夏防宋兵横渡黄河,最好的办法就是采用远程武器。
而他们最常用的武器便是床子弩、抛石机和弓弩。
其中,床子弩和抛石机的破坏力最大,需要多人合力使用,且需要提前装置好弩台和石台。
但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在对岸的布置很潦草,根本不像是一个武将家族的水准。
其三,为何要夜征民夫?
这也是苏良最不解的,即使为了打仗而临时抓壮丁,但偷偷抓,而后藏于军营,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
翌日,近午时。
狄青和苏良一起出现在黄河之畔南岸。
二人一抬眼便看到了河对岸那句鲜红的文字:生擒苏良割其舌,活捉狄青刺其面。
二人对此并未生气,对方纯属讲大话。
苏良望向黄河对岸。
对方的防御工事,极为简陋,大多都是随意搭一搭,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潦草。
实在太潦草了。
即使将河畔的碎石多捡一些,再去周边砍伐一些树木,也不至如此。
这与穷富和是否有工具无关,完全是不上心。
这时。
狄青笑着道:“景明,不过两年光景,西夏的武事就这么弱了?”
“我手下的任意一名偏将,若敢这样布置防御工事,至少杖二十,他们是破罐子破摔了吧,但为何口号又喊的震天响呢?”
苏良微微皱眉,觉得不对劲。
西夏向来都是一个什么都不行,但唯独武事不弱的国家。
他们全凭武力掌权或侵略呢!
西夏马、西夏甲、还有西夏的兵,无论何时,其实没有弱的。
这时。
苏良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看向狄青。
“汉臣兄,有没有可能,他们本就不想赢,而是一心求惨败?”
“什么?求惨败?他们有病吗?”狄青一脸不解。
“咱们回营帐说,我可能猜对了!”苏良骤然变得兴奋起来。
……
两刻钟后。
中军大帐,只有苏良与狄青二人。
苏良先是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开了口。
“汉臣兄,如果你是西夏国相没藏讹庞,得知我们欲占领整个河湟区域,你会固守卓啰城,还是率兵在黄河河畔驻军阻挡?”
狄青道:“自然是驻军黄河畔,一则拖延我们等援兵,二则若能守住黄河以北之地,就相当于卓啰城拥有两道防线,可攻可守。”
“此外,也能证明西夏不怕我们,维护住了国之尊严。若我们将整个河湟都占了,就相当于打到了西夏家门口,那一众党项贵族恐怕就睡不着了!”
苏良点了点头。
“对!没藏讹庞定然是这样想的,无论能否守住,都必须这样做。他应该是向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下了死命令,即使战死也不能退。”
“若你是嵬名旭德,你有胜算吗?”苏良又问道。
狄青代入嵬名旭德的处境,想了想道:“定然没胜算,嵬名旭德知晓咱们西兵的战斗力,且也清楚他的人有几斤几两。”
“从他出卓啰城始,就注定要么身死,要么被咱们俘虏,要么兵败回去被没藏讹庞当成替罪羊严惩,那兄弟两个,肯定是完了!”
“对,他们本就是这种结局。但是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想出了另外一种方法,不仅能使得自己活命,还能为西夏朝廷立功!”
“什么方法?”狄青甚是疑惑。
“惨败,或者说应该是佯装惨败!”
狄青皱眉道:“无论他真败假败,都不可能守住黄河河畔,又如何立功呢?”
苏良微微一笑。
“这就要从西夏的朝廷体制说起了。”
“西夏之权,当下虽归没藏氏兄妹,但党项贵族们也是一个个部落,手中有钱有粮有兵,加起来实力丝毫不比西夏朝廷差,甚至有一段时间完全可以左右西夏朝廷的颁行的策略。”
“近年来,没藏讹庞一直在想办法压榨党项贵族的钱物和兵丁,但并没有压榨出来多少。”
“但是这次,我们在河湟拓边,若能渡过黄河,大败西夏兵,兵临卓啰城,甚至进攻卓啰城,那些党项贵族们一定惊慌,定然会出钱出粮出人。”
“我猜测嵬名旭德、嵬名阿嵇与没藏讹庞已经谋划出了黄河之畔这样一场惨败,以此来搜刮党项贵族的财物。”
“若咱们去攻,主要参战的一定是那些被征调的民夫,而真正的嵬名军,一定会跟着嵬名旭德、嵬名阿嵇不战而逃,守在卓啰城的没藏多虎应该就是听从没藏讹庞的命令,为其打掩护,让他的兵更好的隐藏起来。
“如此以来,我们大胜,西夏军大败,死伤无数。”
“先前,嵬名旭德放出话要与我们一决生死,还刻了那句‘生擒苏良割其舌,活捉狄青刺其面’,不是为了震慑我们,而是为了让西夏的党项贵族们都知晓他们会拼尽全力打仗,然后在战败后增加他们的恐慌感。”
“如此一来,嵬名旭德、嵬名阿嵇虽打了败仗,却能助没藏讹庞得到大量财物和兵丁,没藏讹庞一定会保他们。二人不但不会身死或重罚,而且日后还可能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黄河河畔之战,西夏是必败的,从我们拓边之时唃厮啰部和辽国皆不敢帮他们,已经注定要败了!”
“而惨败显然是最好的结果。之后,西夏兵定然会固守卓啰城,若我们全力去攻,他们若敌不过,恐怕又会开启坚壁清野之策,与我们将战事的时间拉长,消耗我们的力量……”
狄青听完后,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
简言之。
西夏明白此场黄河河畔之战必败,于是便设计出了一场假的惨败,让其败的有价值,有意义。
大宋一下子变成了西夏朝廷收割党项贵族的刀。
此乃西夏朝廷当下最划算的计策。
损失由最初的“少了河湟这片缓冲之地”变成了“少了河湟这片河湟之地,但却能将党项贵族的财富搜刮入西夏朝廷的口袋中”,另外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也能靠此功绩免罪立功。
唯一悲惨的,就是黄河之畔的那群民夫了。
他们将在一无所知中被西夏兵轰到战场最前方与宋兵血拼,然后死在这片养育他们的大河两侧。
战争,向来牺牲最大的就是底层百姓。
“若是如此,那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在河畔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若咱们事前不知,误杀数千民夫,那就是大罪过啊!”狄青感概道。
待宋军横渡黄河。
在不清楚对面身穿西夏铠甲的人是民夫的情况下,定然是一拨又一拨的远程攻击。
而这些民夫在后面西夏兵的轰辇下,只能拿着兵器,埋头向前冲。
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到那时。
宋兵可能将这些民夫杀完了,也不知他们是民夫。
而当死有这么多人,嵬名旭德和嵬名阿嵇令西夏贵族们恐惧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们定然会大肆宣传宋兵的嗜杀与暴虐。
此计策实在是阴毒。
将狄青和苏良也算计了。
而最大的收益者变成了没藏讹庞。
他不但能拿到党项贵族的财物,还能将嵬名军收归己用,更会使得西夏朝廷更加集权一些。
至于大宋会不会开启全面灭夏,在没藏讹庞眼里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景明,此局该如何解?”狄青看向苏良。
狄青擅于排兵布阵外加奇袭,但对这些朝堂谋略,不甚擅长。
再加上有苏良这个超级大脑在,他也不愿动脑子去想。
苏良自信一笑,道:“既然此策已被咱们知道了,那定然要将其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