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日近午时。
苏良等人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罗格勒部落的中心区域,宁洮城。
宁洮城前,护城河宽约三丈。
水流奔腾不息,唯有中间一条吊桥可入城。
城下足足设有五道拒马桩。
城墙高大,上面的垛口也甚是密集,还有身穿铠甲的士兵站岗。
和那些松松垮垮的小部落营寨确实不一样。
行在最前方的阿柴思大手一挥,前方高大的褐红色城门便完全打开。
他待苏良来到城门前,洋洋得意地说道:“苏中丞,我宁洮城虽无汴京城那般庞大,但论百姓的幸福程度,绝对比汴京城高。咱们一边走,我一边向你介绍。”
苏良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者即使称宁洮城比汴京城富有,苏良都不会反驳。
他已习惯阿柴思的自卖自夸。
苏良反驳一句,都算拉低了自己的眼界。
随即,阿柴思便与苏良并行进了城,后面的二百多名龙羽军士兵则是紧随其后。
一入城。
苏良便看到了街道两侧,长得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屋,只是招牌不同。
而在每个房屋的前方都挂着一面旗。
上面写着一行古藏文。
苏良不用想便知,一定是那六个字:无贵贱,无贫富。
阿柴思介绍道:“苏中丞,这条街乃是城内主街,商铺林立,有成衣店、书铺、酒铺、茶铺、农具铺等,全都不要钱的,皆按需分配。”
“一名成年人,每日可领酒水三斤,茶水随便喝,衣服被褥也是每两个月都能换一次新的,”
“你看到前面的食店没有?我们的部众吃饭也是不要钱的,一日两顿饭,有肉有菜有汤,管饱。并且每个月都会放开一次牛羊肉,想吃多少便有多少,我和我的父亲也是与部众一起吃大锅饭,大宋百姓没有这种待遇吧,大宋官家和士大夫官员们也不会与民同吃吧!”
“我觉得,我们部落真正做到了以民为先,与民同乐。此等改革成果,恐怕辽与宋都难以做到,西夏就更不用提了!”
……
阿柴思边讲边打量着苏良,脸上满是优越感,他期盼着苏良的脸上能显露出羡慕的表情。
但可惜。
苏良始终面带微笑,连好奇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不多时。
众人便来到了前方一座大宅前。
此宅院与道路两旁的宅院风格一致,只是大了一些。
这时。
从大宅内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样貌与阿柴思有些相似。
其后跟着数名身形魁梧的战士,显然就是部落首领罗格勒了。
罗格勒笑着看向苏良,高声道:“没想到苏中丞能来到我宁洮城,老夫有失远迎,还望苏中丞恕罪!”
“罗格勒首领,客气,客气!”苏良当即翻身下马。
罗格勒看向阿柴思。
“阿柴思,我已在城北十八号安排了大锅饭,你速速命人引领苏中丞的护卫们吃饭,苏中丞乃是贵客,我特开小灶,已在宅内备上了酒宴,族老们都已经在等候了!”
“是,父亲。”阿柴思回答道。
说罢。
罗格勒又看向苏良。
“苏中丞,里面请!来到我宁洮城,您的安全由老夫来保障。”
苏良微微拱手,朝着大宅内走去。
一旁,刘三刀和独臂老乔紧跟苏良身后,还有四名士兵站在了大宅门口。
其他人则是跟着阿柴思的人,前往另一处吃饭去了。
……
稍倾。
苏良一行来到宅院内的餐厅,有三名老者连忙朝着苏良拱手。
苏良也立即回礼。
罗格勒笑着道:“这三位乃是我部落的族老,不会汉话,但苏中丞这等尊贵的客人来访,他们自然也是要陪同的。”
“客气了,客气了!”苏良笑着道。
随后,罗格勒父子、三個族老还有苏良六人围坐在一方圆桌上。
刘三刀和独臂老乔则站在餐厅门口。
他们必须保证苏良一直都在他们的视线中。
很快,便上菜了。
饭菜很实在。
大块大块的牛羊肉,大碗大碗带着腥气的牛羊奶,大盘大盘的青稞饭团,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河湟之人。
爱吃肉食奶酪,不喜食鱼。
他们的河沟中,即使游鱼泛滥,大者二三十斤,也无人食。
此外。
六人身后还有四个女婢,各自提着一个酒坛,负责倒酒。
吨!吨!吨!
待菜肴呈上之后,苏良面前的大碗里便被倒满了酒。
罗格勒端起酒碗,朝着苏良道:“苏中丞之名,广传天下,今日远道而来,我罗格勒甚感荣幸,来,我们先饮了这一碗!”
说罢,罗格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一旁的三名族老和阿柴思也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苏良微微一笑,也是一饮而尽。
此酒带着一股奶香味,他喝完之后才感觉到有些辛辣。
随即,罗格勒道:“苏中丞连夜赶路,腹内自然饥渴,咱们便边吃边喝边聊,如何?”
“可以,可以。”
苏良也确实饿了,当即拿起一块牛肉便吃了起来。
他向来不会与人假客气。
顿时,众人都吃了起来,吃相都非常野蛮,那三位族老更是随意将手上的油脂抹在身上,一点都不讲究。
他们的日常就是这样。
片刻。
待六人又喝了两碗酒后,罗格勒道开始询问苏良到此的缘由。
他们这里信息闭塞。
他只知苏良和狄青前来西北为范仲淹治丧,并不知苏良出境为了何事。
“苏中丞,不知您此番前来,是路过我们部落,还是要视察一下我们部落的变法改革情况?”
罗格勒部落的变法乃是罗格勒一手操持。
他甚是自得,觉得苏良来到他这里取经的可能性比较大。
苏良想了想,开门见山地说道:“既非路过,也非视察贵族变法改革之道,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帮扶罗格勒部落的部众们,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此话,我已与贵公子讲过。”
罗格勒看向阿柴思。
阿柴思微微皱眉,道:“苏中丞,你来宁洮城前说此大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你见过我宁洮城的情况和我的讲述后,依然说此等大话,是不是有些太不尊重人了,我罗格勒部落需要大宋帮扶吗?”
“我部的百姓生活无忧,日日有肉有茶有酒,哪一点儿不比你们大宋百姓强?我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阿柴思,闭嘴!苏中丞岂会胡言?”
罗格勒看向苏良,问道:“苏中丞,不知你打算如何帮扶我们?”
苏良正色道:“其一,吾朝培育出一类独特的棉种,不仅可制作被褥,而且能制成御寒效果不亚于兽皮的棉衣,此等棉种,此番工艺,唯有我大宋拥有,但最适应种植的地方却是西北区域。”
“西北气候干燥,阳光充足,又有大量闲置之地,乃是种棉的最佳之地,若我将棉种与织棉技术带到此处,贵部百姓的生活必将能更上一层楼。”
“其二,一旦种棉、织棉在西北成型,必然能引来大量商人,商人多,则交易盛,我大宋很多丝绸、瓷器、书籍,包括一些技术都能传到这里,此片区域完全可以打造成不弱于熙河镇那样的商贸繁荣之地。”
“其三,当下通向西域的丝绸之路被唃厮啰和西夏霸占,我朝有能力重开丝绸之路,在河湟区域大兴商贸,如此,整个河湟都可盛焉。”
苏良说完后。
罗格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问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不知苏中丞需要我们付出什么?”
“归宋,成为我大宋子民!”
苏良面色认真,直接道明了来此的目的。
“啪!”
阿柴思拍案而起。
“原来……原来伱是招降的!我罗格勒部落过得好好的,为何要臣服于宋?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若再胡言,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随即。
阿柴思用藏语与那三名族老叽哩哇啦说了一番。
后者听完后。
也都面色阴沉地看向苏良,表情变得不友善起来。
罗格勒朝着阿柴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看向苏良。
“苏中丞,你刚才所言若是醉话,就不要再提了,咱们接着吃饭喝酒。若大宋真有此心,我劝你立即放弃这个念头,直接向你们官家汇禀,绝无此种可能。”
“刚才你所讲的三个帮扶条件,对我族并没有太大吸引力。”
“我们部落当下有吃有喝,自给自足,放牧已可满足日常所需,根本没想要种棉纺棉,至于你所言的兴商贸,打通西域的丝绸之路,我们部落更是没兴趣。”
苏良微微摇头。
“罗格勒首领,你们的变法改革之策,实乃自绝生机之策,不可能长久,唯有归宋,罗格勒部落才能过上好日子!”
唰!
这时,阿柴思从靴子里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指向苏良。
“苏良,莫以为你是大宋之臣就能诋毁我部落之变法,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虽然当下大宋很强,但我罗格勒部落根本不惧你们!”
“你可知,唃厮啰、西夏、辽国纷纷向我部落抛来橄榄枝,只要我爹同意,立马就可归属其中一方,即使我现在杀了你,灭了你那二百名护卫,大宋若敢开战,也有人帮我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阿柴思瞪着眼睛,对苏良已经动了杀机。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诋毁罗格勒部落的变法改革之策。
苏良的一句“自绝生机之策”,让其瞬间有了杀意。
不远处。
独臂老乔和刘三刀一边观察近旁的四名罗格勒部落战士,一边摸到袖子中隐藏的匕首。
一旦对方敢动手,二人立即就会冲过去。
苏良一脸平静,看向罗格勒。
“罗格勒首领,我劝你最好听我将话说完,不然你肯定会后悔的。”
罗格勒想了想,指着阿柴思呵斥道:“将你手里的匕首扔了,苏中丞是咱们的客人。你也不要乱说话,咱们部落自给自足,不打算投靠任何人,也不愿与任何势力为敌。”
罗格勒虽然也非常气恼,但他还是不愿意招惹大宋的。
他很理智,想知晓苏良为何要这样讲。
阿柴思无奈,只得将匕首扔到了一边。
苏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才缓缓开口。
“贵部落提倡无贵贱、无贫富,此口号只能喊一喊,根本无法完全落实。”
“除非罗格勒全族都是圣人,否则,最后必然以四分五裂结束。”
“贵部当下之所以能按需分配,吃大锅饭,穿平等衣,讲究人人平等。主要原因是组建部落之初,财物九成皆为部落所有,部众皆贫困,相当于罗格勒首领你在布施行善。”
“然一味地追求人人平等,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样,必然会引发一些人的惰性,一些人的不满,一些人混吃等死。”
“当下,贵部财物尚能自足,然再这样下去,贵部不与外在进行商贸交易,财物必然越来越少,直到一无所有,我相信,罗格勒首领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过,你觉得只要靠着‘无贵贱、无贫富’的号召,吸引更多的部众,让更多人劳作,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在此等规则下,部众们是没有积极性的,他们的消耗远远大于收益,且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分崩离析。”
“此等变法之策,我大宋早就想过,但人性复杂,百姓们都是可同富贵而不能共贫穷。到了最后,当你无法承担起部众的消耗,那部落就到了灭亡的时候。”
……
“你……你……胡说八道!”阿柴思气愤地说道。
罗格勒面色阴沉,不敢正视苏良。
他是知晓部落的财物正在逐渐减少的,他也如苏良所料,将解决之法寄托于更多牧民的投靠,然后效果微乎其微。
但是,此策已经在部众间轰轰烈烈展开,想要叫停,已然是不可能了。
罗格勒缓缓抬起头,看向苏良。
“你说的不过是最坏情况而已,我部还远远没有走到那一步,以后有的是方法解决财物减少的问题。”
“当下,若我们臣服于宋,立即就会成为周边吐蕃部落的敌人,恐怕唃厮啰也会生出不安,西夏可能也会抢掠我们,这会使得我们死的更快,臣服大宋,并不划算!”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罗格勒部落归宋吗?”
“不是看上了你们部落的战士和财物,也不是看上了你们的变法之道。你们拥有的这些东西,我大宋根本瞧不上,我们的目标是占领整个河湟,然后灭夏!”
“灭……灭夏……灭夏?”
罗格勒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了过来。
一旦大宋占领河湟,西夏便没有了地域优势且斩断了与吐蕃诸部的联系,对大宋确实有利。
往昔,大宋从未拓边。
他本以为是如唃厮啰部那般“自治式”的臣服大宋,没想到大宋是要将河湟划入大宋领土之内。
“你的意思是,我部今日要不归降,下次就是狄青武力收复了,要么降,要么死,是不是?”
苏良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给罗格勒部落提供“举部迁移”的选项。
后者有八万部众,乃是西部开荒的最佳人选,苏良不能让他们跑掉。
罗格勒皱起眉头。
“你信不信我将大宋此等规划,立即告知西夏,他们必然会提前出击,抵御你们占领河湟。”
“现在你不过只有区区二百人,我若拿你当人质,狄青并不敢对我部怎么样。另外,唃厮啰若知此事,也会心生忌惮,没准儿也会派兵抢占河湟区域,与大宋成敌。”
苏良自信一笑。
“你不会这样做的。”
“你知晓当下我大宋的实力,也清楚西夏的人品,至于唃厮啰,他们若是听话,可能如当下这般活着,若不听话,灭他也是易如反掌。我之所以来贵部劝降,不是我大宋武力不能及,而是我不愿死伤太多人。”
“我大宋要做的不仅仅是要拓边灭夏,还要让这里的百姓生活的更安定,更幸福。”
“你若不归宋,顽固抗之,伤亡的将是你与部落的所有战士;若你选择以我为质,投靠西夏或辽国,那结果必然是全部落被灭,你选择吧?”
听到此话,罗格勒双腿打颤。
他感觉面前站的不是苏良一人,而是大宋的千军万马,而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就是跟着苏良走。
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给……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苏良微微点头。
“可以,我今晚便在贵部歇息一晚,明日天亮之时,给我一个答案。”
“好,好。”罗格勒回答道。
他的后背已满是汗水,在自己的部落,他从未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对方似乎一个念头,就能让他的部落走向覆灭。
一旁。
阿柴思攥着拳头,死死盯着苏良。
他也听明白了一些,但他还是想杀苏良。
因为苏良一下子扼杀了他的王子梦以及未来的吐蕃国主梦。
不远处。
独臂老乔和刘三刀都长呼一口气。
他们暂时安全了。
苏良的气场实在太强,此番话语若换作他们二人讲,对方可能早就动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