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十一月初十,天气渐寒。
在赵祯与诸相公的强硬态度下,《兴武策》落地实施,已是大势所趋。
无人能够再阻挡。
此策。
不但可鼓舞天下兵卒的士气,也使得有投身行伍打算的良家子能坚定最初的信念。
好男亦可做兵丁,武人亦享有临轩唱名的资格。
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隐患,那就全靠朝廷的把控能力了。
就在这时。
广南西路安抚使、知桂州余靖传来消息。
半个月前侬智高被大理所擒,现已移交至桂州,预计腊月底便可将其押送到汴京城。
到时可由朝廷验明正身,正式问斩。
侬智高被擒。
意味着南境问题已彻底解决,赵祯与朝堂众官员的心都彻底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
交趾王李德政寄来了回信。
他称交趾很满意大宋的处罚决定,愿继续以属国的身份,向大宋朝贡,且会倾尽全力护卫大宋南境太平。
苏良一战打垮了交趾三成的兵力,他不满意也要称满意。
在绝对的武力震慑下。
大宋能在交趾边境增加榷场,促进商贸流通,已算是仁至义尽。
恐怕李德政此生都没有胆量再迈入大宋境内半步。
近日。
苏良收到了曹护寄来的信件。
他已在海上扎根,基本适应了“海盗”的角色。
在他的运作下。
大宋商队能够得到的金银矿藏、硫磺数量比去年还要多,且价格低廉了许多。
曹护正在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为自己成为“东瀛岛王”而努力。
……
又一日,入夜。
苏良与王安石低调地出现在汴京城南一座名为【渡人】的茶馆内。
二人坐在一处角落,点了一壶茶,看向前方高台上一名身穿灰色长衫的书生。
此灰衫书生在台上正讲得唾沫横飞,台下不时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此茶馆在半年前还叫做:刘三郎茶铺。
大碗茶两文钱一碗,一壶茶也不过十余文,虽薄利多销,但人气一直很差,
不过。
自从灰衫书生来到这里担任讲说人,将店名改为渡人茶馆后,生意越来越好。
每日几乎都是座无虚席。
此灰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被苏良感化的方仲永。
这时的方仲永。
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民间讲说人。
在茶馆内。
他讲自己被称为神童时的故事,讲他在老家耕种的时光,讲他因一篇《伤仲永》被无数人讥笑的经历。
讲他前半生的遗憾,曾经的潦草人生,以及现在的自己。
在苏良、王安石等人的帮助下。
方仲永恢复了自信,阅读了大量书籍,也撰写了大量生活上的感悟文章。
如今。
他靠着一张嘴,便能轻松养活自己、轻松养活家人。
喧嚣浮躁的汴京城,也需要这种传播正能量的人。
随着百姓越来越有钱,享乐主义盛行。
需要有人敲打敲打他们。
需要有人传播一些关于“惜时、努力、较劲、自我救赎”的思想学说。
……
眨眼间。
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汴京城越来越热闹,涌入的外地人越来越多。
除了年节临近。
最主要的原因是:大考将至。
本届科举省试将在年后二月份举行。
各地州府获得省试资格的举子,以及想要感受一番汴京学术氛围的书生都来到了汴京城。
虽因三舍法,此次科举考试的录取人数减少了一些。
但科举考试仍是全宋读书人的最大盛事。
再加上首次施行“废弃诗赋,只考策论”的形式,引得无数人关注。
所谓策论。
即对朝廷存在的各种政事问题进行论说,撰写出文章对策。
内容方向涵盖:刑赏、赋敛、科举、黜陟、水利、商贸、兵制、史论等一系列主题。
往昔。
那些只会死读书的文人,或许还有可能博得一个功名。
但科考改革后。
那些只会吟诗作赋的腐儒,注定名落孙山。
简而言之。
省试去除贴经、墨义、诗赋后,将会变得越来越难。
且闭门读书不行。
不但要涉猎甚广,还要知晓当下朝堂面临的最大问题与施行的各项新策。
基于此。
汴京城的书商们印制了大量变法良策的注解文章与历朝历代优秀的策论。
其中,卖得最好的。
除了范仲淹、苏良、王安石等变法司官员的的文章注解。
便是西汉贾谊、唐朝柳宗元和当代苏洵苏老泉的文章。
贾谊的《过秦论》、柳宗元的《封建论》,苏洵的《六国论》,俨然可作为策论文章的模板去研究。
同样的。
汴京城那些酒楼茶馆、旅店客栈的掌柜也甚是精明。
在店铺内设辩台。
邀请诸多儒士辩论时事,猜测此次考题的内容。
一时间。
这样的店铺,门庭若市,考生纷纷往之。
商人数日所赚,可抵足月。
汴京城顿时掀起了一场论辩之风。
就连大相国寺的门口、国子监的墙下、桑家瓦子的勾栏里,都设有辩台,供读书人辩论政事。
有人猜测。
此次科举的时务策,一定有一道涉及军事。
因为今年发生的最重大事件是枢密使狄青平定了侬智高之乱,以及变法司颁行了《兴武策》。
也有人觉得。
全宋变法历经四年,田赋商贸之法的改革已经趋于稳定。
必然会以此为题,令考生总结经验,分析利弊。
有人认为是黄河水患,有人认为是西北的党项之乱,有人认为是东边的海上贸易……
汴京街头,小报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文人辩论。
最欢喜的其实是汴京城周边的底层百姓。
这几日。
只要不懒,即使在汴京街头卖个热梨水,一日所赚都能比得上往昔十日。
此等氛围。
赵祯与士大夫官员们都是喜欢的。
大宋施行全宋变法以来。
保持的最好习惯就是:允许全民议论国事,提倡全民献言献策。
正所谓高手在民间,书生们的讨论还是非常有用的。
变法司每日都要购买大量小报,取其精华,尝试着揉进接下来的变法改革中。
……
十一月二十三日,午后。
垂拱殿。
国子监监丞丁度一脸笑容。
他朝着赵祯汇报道:“官家,或许是受《兴武策》的影响,武人地位提升,使得文人们有了危机感,这一届考生尤为上进,每个人都有着一股为国出谋划策的狂热劲头!”
“每日近乎子时,汴京街头还能听到书生举子们的论辩之声,此等场景,实乃我大宋步入盛世之吉兆。”
“不过……也有偏远地方的举子反应,他们对朝堂政事、全宋变法策略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开封府考生,他们希望能有官员普及更多的信息,使得考试公正,每個人也能更好地发挥出才能。”
赵祯点了点头。
“确实,那些偏远地区的考生,消息较为闭塞,是有些吃亏,你可有良策?”
丁度拱手道:“臣建议,选派数名官员走上街头与考生们共辩政事。”
“此举,一方面能让天下文人看出朝廷虽然重武但亦不会轻文;另一方面,此届科举毕竟与往昔不同,令官员们多讲一些政事消息,也有利于考生发挥,没准儿这一届能出现多篇优秀的变法之策呢!”
“可行,可行!”赵祯笑着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臣建议选一些进士榜靠前、且通晓变法之策的年轻官员。”
“臣举荐监察御史韩绛、三司盐铁判官王安石、馆阁勘校司马光和翰林待读学士冯京。”
这四人,参加科举时,名次皆佳。
韩绛为庆历二年进士榜第三名,王安石为庆历二年进士榜第四名,司马光为宝元元年进士榜第六名,冯京更是三元及第、皇祐元年的状元。
他们四人下场。
仅凭科举名次,便无人不服气。
赵祯听到这个名单,笑问道:“为何没有苏景明?你是嫌弃他为进士榜第十二名,名次有些靠后了?”
丁度无奈一笑。
“官家,您是知道的,若是苏景明下民间辩论,估计就没人看另外四人了!”
“他的光芒太盛,且他对变法的理解甚是超前,脑子转得太快,绝大多数考生可能都无法很快领悟他的想法。”
在丁度眼里。
韩绛、王安石、司马光、冯京四人与苏良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
“有道理,那就这样做吧!”赵祯点了点头。
……
十一月二十四日。
韩绛、王安石、司马光、冯京四人下场,出现在民间街头的辩台之上。
这四人与众书生士子辩论,完全是降维打击。
韩绛擅于理辩,话语严谨,如翩翩君子。
王安石精于举例,变法期间的各种数据分析,如数家珍。
司马光更善于以史为镜,从史书中分析当朝法策之利弊。
冯京则是知之甚广,从农田水利到兵制商贸,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这四人。
简直就是行走的书橱,还是容量特别大的那种。
不到两日。
他们就让汴京城的论辩氛围再次提升了一个档次。
尤其是王安石。
精力旺盛,逻辑清晰,对各种数据了然于心。
一人能与五人同时辩。
还能说的对方哑口无言,甚至直接让其泪崩当场。
四人下场论辩三日后。
有考生举子感觉受益匪浅,所获颇丰。
也有考生举子觉得自己与这四人差距甚大,本来自信满满,但辩论完毕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登榜的可能。
……
没多久,书生们便不再自取其辱。
辩台变成了四人答疑解惑的大讲台。
韩绛、王安石、司马光、冯京四人也意识到太过较真,打击了一些考生的自信心。
他们甚至听说。
一些觉得自己无缘登榜的考生,已经开始找差遣了。
比如:写话本、算命、说书。
这些都属于未曾及第举子再就业的热门差遣。
四人想了想,最后决定从军事、赋税、商贸、刑赏四大方面,各自写了一篇策论。
意在让考生们有一个参考。
考生们皆是大喜,谁都愿踩在前辈的肩膀上做事。
而这时。
汴京城的商人在考生身上嗅到了商机。
他们雇佣一批老儒生。
将韩绛四人的策略及写作风格详细分析了一遍,然后整理出了一套撰写策论的法则。
所谓法则,其实就是高仿。
比如若学习王安石,就从王安石的遣词造句学起,重于说理举例;若学习司马光,就从史事入手,着重从前人的事迹上推断……
但不得不说。
这样模仿出的策略,还挺饱满。
一时间诸多考生都在临摹四人撰写策论的风格。
紧接着。
有不良商人开始跟风了。
价值九百九十九文的王夫子私教课,不中进士便退钱的孙大儒二十讲,七天七夜全程辅导的策论写作冲刺法……
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甚至还有人称,只要三十贯,便能将一些考生培养成王安石风格,司马光风格,冯京风格或韩绛风格。
此类课程,全都是骗钱割韭菜。
但有些钱多人傻的考生就是深信不疑,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换一种风格。
一时间。
汴京城内涌现出了一批潭州小安石、襄州小司马、寿州韩绛、楚州冯京之类的人物。
他们写得确实有模有样,但可惜,只有表而无里。
随后。
唐州小景明、秦州欧阳修、应天府范仲淹等高仿风格也都涌现了出来。
这让本就热闹的汴京城变得更加热闹。
包拯忙着抓割韭菜的奸商,丁度一天骂八遍那些上当的考生。
两人忙得是连吃饭都顾不上。
苏良得知这些消息后,只是微微一笑。
世间之事,千奇百怪。
一些情况永远都处于失控中。
七岁的孩子都知,天下无速成之法。
那些有能力高中进士的人一定还会高中进士,那些落榜者即使学苏良学得再像,也只是徒有其表,该落榜还是会落榜。
……
十一月二十八日,午后。
两府三司的相公、台谏主官、苏良这个从七品的左正言,聚在一起。
讨论此次科举的主考官人选。
“官家,臣以为,除了欧阳永叔,便再无二选。”
“臣反对。天下考生太熟悉欧阳学士的出题风格了,一定会顺其意而写,使得一些取巧的考生占了便宜。”
“臣举荐张副相。”文彦博抬高了声音。
一旁,三司使王尧臣立即站了出来。
“臣反对。张副相若知贡举,必然侧重赋税,即使剑走偏锋,考生们也会误以为会重点考赋税,而导致一些人因判断失误而落榜!”
……
在当朝,知贡举之人的风格,便意味着试卷题目的风格。
而今没有了千篇一律的墨义、贴经和诗赋,试卷内容的个人风格会更加明显。
紧接着。
富弼、吴育、丁度、王尧臣等人的名字都被念了一遍,就连苏良都被提出来了。
但大家皆有反对的理由。
反对苏良的理由是,苏良当下的官职太低。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大家举荐的都不妥,熟脸太多,很容易诱导考生们去猜题,不如选个生面孔!”
本届首次专考策论,再加上汴京街头一堆“高仿人”,寻一个生面孔无疑是最好的。
但是官职不低,能知贡举,且没有明显特点的官员,少之又少。
“苏卿,你可有举荐之人?”
苏良微微拱手,道:“臣举荐知制诰刘敞。”
听到这个名字,赵祯和众相公的眼睛都亮了。
刘敞通六经百氏、古今传记、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还会《春秋》。
乃是朝廷有名的全才。
各个方向都是良而不优,以学识全面著称,欧阳修都笑称他为:刘全面。
他若知贡举,估计考生们都要傻眼。
因为根本猜不出策论主题到底会侧重哪个方向,很有可能会很全面。
全面二字,对广大考生而言,完全是噩梦。
“可行,可行。既然咱们有心降低科举取士的名额,这一次就不妨举办一次史上最难的科举!”
“宣布主考官后,省试和殿试的具体细节和方向,这一次就不再列举了,能在此等条件下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考生,才是真人才!”赵祯一锤定音地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