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午后,开封府。
苏良与徐莽得知包拯正在问案,便在后厅等待起来。
约一盏茶的功夫。
包拯大步走进后厅,当即命一旁的判官将双方的口供递给了苏良。
苏良和徐莽看过后,顿时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龙羽军士兵吕承安今日午后休假,经过小甜水巷时,听到五名书生正在议论狄青任枢密使之事。
五名书生称武人掌权,大宋难安。
还称大宋日后若有内乱,朝堂之乱必起于苏良,武事之乱必起于狄青。
吕承安作为龙羽军一员,最崇拜的两人便是苏良和狄青。
其心中愤怒,便与五人理论起来。
在说不过五人后,忍不住动了手。
不过,出手也不算重。
五人只是背部、肚子上挨了几拳,嘴角有些轻微破皮。
苏良看过口供后,问道:“希仁兄,此案接下来会如何判?”
包拯捋了捋胡须。
“当下,还在录证人证词,若与此口供完全相同,吕承安将以斗伤罪,笞四十,承担伤者所有药费,并向伤者道歉。”
“这……这难道不是互殴吗?”
“是那五名书生先以恶言相激,为何还要吕承安道歉,不是应双方各自笞四十吗?”苏良不解。
包拯摇了摇头。
“那五名书生压根没还手,只有吕承安动了手,不过他们辱骂在先,也有过错,在减罪一等后,才是笞四十。”
“没还手?完全没还手?”苏良皱起眉头。
他想了想开封府衙门前的骂语。
大概明白了。
很有可能是这五人得知吕承安是武人后,故意激起吕承安动手。
然后以此事为由头,继续反对狄青任枢密使。
苏良又道:“希仁兄,有没有可能是这五人故意……”
苏良还未说完,包拯便点了点头。
“大概率是。”
“那五名书生是汴京城有名的书油子,整日不干正事,总是以文人的身份夸夸其谈!”
“吕承安是吃了不善辩以及不懂大宋法令的亏,若是双方互骂或都动了手,那就是互殴罪了!”
“但是,而今的情况,主罪在吕承安。”
“你来时应该也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这些书油子,是想要借题发挥,借士兵打人之事,朝着狄枢相身上泼脏水!”
“这关……关狄枢相何事?”一旁的徐莽忍不住问道。
苏良无奈地说道:“这些人肯定会说,禁军士兵仗狄枢相之势,当街行凶!”
此等事情,狄青是否知晓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旦武人做出违背法令之事,都能朝着狄青担任枢密使后武人逐渐嚣张跋扈,去关联。
而后,自有官员弹劾狄青。
包拯点了点头。
“景明,此事你便不要参与了,因交趾之事,很多书生也想找你的麻烦。明日老夫将会张贴公告,将此事的结果公之于众,并警告那些闹事者,不得借题发挥!”
苏良撇了撇嘴。
“希仁兄,这类无赖型书生实在是讨厌,就没有彻底整治他们的办法?”
包拯无奈一笑。
“我朝言论自由,那些找茬的书生不过是习惯了文尊武卑的感觉,又因我朝立国之事,所以对武人有偏见,排斥武人,依旧还想将武人踩在脚下而已,大多数书生还是明事理的,这一小部分人掀不起太大风浪!”
“希望如此吧!”苏良长叹一口气,道:“文武齐心,方能兴国,希望这场风波能够尽快过去。”
随即,包拯看向徐莽。
“徐都头,老夫看吕承安为人挺实在,被抓后,一直称自己丢了龙羽军的脸面,受刑之后,你不会将其驱逐出龙羽军吧!”
“我肯定不愿驱逐,只是龙羽军有军令……”徐莽看向苏良。
龙羽军的军令乃是苏良制定的。
按照军令,有与百姓打架斗殴者,立即逐出龙羽军。
苏良胸膛一挺,道:“我觉得打得甚好,要是被臭骂一顿都不还手,那才是孬种呢!”
包拯听到此话,脸色变得认真起来。
“景明,可以不惩罚,但也绝对不可赏,你万万不可在军中说类似‘打得好、要还手’之类的话语,不然只会使得文武之争,越来越激烈。”
“论打仗,武人在行,但这里是汴京城,那些期待着看狄枢相下台的书生们,坏主意多着呢,武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包拯深知苏良的脾气,他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类事情来。
“明白,这次我们就忍了!”苏良道。
……
片刻后。
苏良与徐莽离开了开封府。
马车上。
苏良想了想,朝着徐莽道:“明日,你早些去开封府,待吕承安受刑完毕,向那五名书生道歉时,后者可能会找麻烦,莫让吕承安掉在他们的话语陷阱里!”
“另外,吕承安不是休假半日看其城郊的家人吗?你多买些礼品,与他一起去,然后帮我转告他,他没有丢龙羽军的脸!”
“明白,头儿!”徐莽点头道。
就在这时。
苏良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当下。
此话已成为许多读书人的口头禅。
而苏良,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
此话,俨然就是在挑拨文武对立,助长那些拥有莫名优越感的读书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排挤、贬低武人。
苏良攥着拳头。
“这个韩稚圭(韩琦),真是糊涂,我今晚就修书一封,痛骂他一顿!”
……
当日黄昏,此事还在发酵。
如苏良预料的那般。
一些人小题大做,已经将此事牵扯到了狄青的身上。
他们称,是因狄青任枢密使,武人才有底气嚣张跋扈起来,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武人生乱,最后变成大祸患。
与此同时。
一些官员也继续呈递奏疏,希望朝廷能免除狄青的枢密使之职。
赵祯心如明镜,自然不会接受此等建议。
但是,若此类事情经常发生,恐怕就不一定了。
……
翌日。
苏良将痛骂韩琦的信件寄了出去,但感觉还是不解恨。
当即又写了一封。
他与韩琦私交尚可,根本不惧韩琦因此事与他断交。
近午时。
苏良得知官家将那些呈递弹劾狄青奏疏的官员痛骂了一顿后,心情不由得变好了许多。
就在这时,开封府来人。
一名衙役告知苏良,龙羽军总教官徐莽在吕承安向那五名书生道歉之时,将五十多名书生暴揍了一顿。
这次,书生们也都动了手。
属于互殴。
但五十多人未曾打过徐莽一人,
“什么?”苏良几乎要疯。
一个一打五的就已经闹得朝堂不宁了,现在又出来一个一打五十的。
“不是只有五名书生吗?怎么……怎么突然冒出来五十多名书生?”苏良问道。
“其他人都是那五名书生叫来,听吕承安致歉的。”那衙役道。
“你可知徐都头为何出手?”苏良又问道。
“似乎是先发生了口角,然后推搡推搡着就打了起来,徐都头下手挺狠的,若不是衙役们相拦,恐怕要出大事!”
苏良面色铁青,直奔开封府。
他了解徐莽。
徐莽非鲁莽之人,一定是那些书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或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
苏良来到了开封府。
此刻,开封府府衙院内,五十多名鼻青脸肿的书生正在哀嚎,一旁有大夫正在为他们擦拭伤口。
苏良大眼一瞧。
徐莽下手确实比吕承安要狠多了,不过并未有人受重伤。
依照徐莽的身手。
将这五十多名只会动嘴的书生徒手杀掉,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
苏良走进公堂内,徐莽和吕承安已将口供录完。
坐在上面的包拯黑着脸,看到苏良后,示意判官将口供递给他。
苏良认真看了起来。
打架事件发生在开封府外。
吕承安受刑后,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向五名书生道歉。
但令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五名书生竟然叫来了五十多名书生围观。
然后。
两名衙役示意吕承安道歉,而徐莽就站在一旁。
吕承安道歉时,那五名书生嫌其躬身不够低,不真诚。
吕承安连续躬身三次,那三名书生还是不满。
与此同时。
一名书生骂了一句“有娘生没爹教的狗玩意,道歉的礼仪都不懂!”
此话一出,徐莽突然怒了,冲上去拽住那名说话者的衣领,让其向吕承安道歉。
后者不从,然后一群人推搡推搡着,就打了起来。
徐莽以一单挑五十多人,一旁的衙役们拦都拦不住。
苏良看完后,瞪眼看向徐莽。
“徐莽,吕承安冲动,乃是他才不过二十岁,伱发什么疯,不知道此事的影响吗?”苏良张口呵斥道。
徐莽拱手道:“头儿,我愿接受任何惩罚,此事与吕承安无关。”
“这是逞英雄的时候吗?”
“龙羽军乃是天子亲兵,无论何时,都不能如此殴打百姓!此外,你知晓此事对狄枢相的影响有多恶劣吗?”
苏良走到徐莽身边,一脚踹了过去。
“嘭!”
苏良这一脚,使了全力。
徐莽被踹倒在地上后,立即又站回原处。
苏良即使拿刀砍了他,他都不会有丝毫反抗。
苏良不是心疼外面的书生,而是徐莽如此做,肯定会被重罚。
完全划不来。
就在苏良准备再踹过去时,吕承安拦了下来。
“头儿,不是……不是徐都头的错,是我……我从小就没有爹,徐都头忍不了别人骂我是有娘生没爹教的!”
此话一出,坐在上面的包拯,表情明显一滞。
苏良也放下了刚刚抬起的脚。
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推己及人。
若是自己幼时无父,然后再被骂是“有娘生没爹教的狗玩意”,任谁都会愤怒。
苏良走到徐莽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辱人父母者,该打,你没做错!”
苏良看向包拯,拱手道:“包学士,徐莽殴打百姓乃是下官指使,我愿担主责!”
包拯瞪了苏良一眼。
“景明,律法面前,本官不会徇私,谁是主责,本官比你更清楚!”
“来人啊,先将徐莽押入监牢!”
待徐莽被带走后。
包拯道:“景明,徐莽打人之事,老夫自会依照大宋律法督办。”
“徐莽曾是狄枢相的部下,又是你负责的龙羽军总教官,你想一想如何自救,若因此事,连累了你们两個,才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老夫现在就向官家禀明情况,免得有人再乱说!若官家召你,你定要实话实话,现在不是谁救谁的时候,而是不能将此事闹大,明白吗?”
包拯还是非常理性的。
“明白。”苏良点了点头。
……
不到一个时辰。
龙羽军总教官徐莽一人殴打五十多名书生的事情便传播了出去。
一些不喜苏良和狄青的官员心中大喜。
两日间,出现了两拨武人殴打文人之事,几乎已经能坐实当下武人已开始居功自傲了。
众官员纷纷上奏。
一方面,弹劾禁军将士仗枢密使狄青之势,目无王法,殴打百姓。
另一方面,弹劾苏良对龙羽军管教无方,应收回其对龙羽军的统领之责,并给予惩处。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此将此事压制下来的时候。
狄青上奏了。
狄青致歉,称自己有罪,没有管好将士,不适合担任枢密使之职,再次请辞。
苏良知晓这个消息后,差点儿没有被气死。
狄青在打仗时如天神下凡,甚是威风。
但在一群文臣的弹劾下,软弱的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此事,徐莽有错,苏良有统领不当之错。
但狄青哪有错。
可是,朝堂官员弹劾最多的就是狄青。
狄青没有错,但作为一介武官却担任枢密使的狄青却有错。
无论做什么,都是错。
狄青认错。
就是等于承认了武人不如文人。
这一刻。
苏良骤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他已经不想再与那些反对狄青任枢密使的官员去论辩解释了。
这些人想要的结果。
是武人在文人面前,永远都要低着头。
当然。
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这样想,但是有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一锅汤。
只要狄青担任枢密使,日后便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就在苏良思索着要如何做的时候。
曾公亮快步走了过来。
“景明,徐莽打人之事与你无关,你莫做出任何反应,认错不认错都没必要。”
“官家决定将此事大事化小,徐莽自然逃不了惩罚,但对你与狄汉臣,略加惩戒就可,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狄帅有何错,我有何错,徐莽有何错?”
“那群狗书生,骂一个幼时失父的人没教养,曾相,你觉得该不该揍?他们就是故意找茬,看不惯朝廷提升武人地位。武人一味忍让,文武对立,迟早要出事儿!”
曾公亮就知苏良是此类反应。
“景明,你说的这些,官家和我们几个相公都清楚,但而今不是徐莽着了那几个书生的道儿吗?武人和文人玩心眼,怎么玩得过,你若抓住此事不放,没完没了,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苏良的倔脾气来了。
“文武应平等,我不允许这些文人骑在武人的脖子上!他们都是为我大宋立过军功的,我建议对那些书生严惩,不然以后武人们更加抬不起头来!”
“一旦严惩,此事将会更乱!你就别再添乱了,擢升武人地位非一朝一夕之事,天下的读书人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耐心些!”
“等他们适应,咱们的将士都废掉了!”
苏良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道:“那些人所排斥的并不单单是狄帅任枢密使,而是狄帅任枢密使后,武人地位逐步提升,谁也阻拦不了。”
“既然如此,我就献一策,让他们死心!即使狄帅被罢了枢密使之职,武人们也不会被文人骑在脖子上!”
说罢,苏良蘸墨提笔,开始撰写起来。
曾公亮站在一旁,心情激动。
自全宋变法以来,苏良所写之策,皆为良策。
若能一下子提高武人地位,那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麻烦,文人们再攻击狄青,便没有太大意义了。
唰!唰!唰!
笔走龙蛇,苏良的速度非常快。
不到半个时辰,便一气呵成,写出了一道提升武人地位的策略。
其名为:兴武策。
曾公亮朝着未干的墨迹一吹,当即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后,他有些懵。
“此策,实为良策,但官家能……能同意吗?”
苏良这道兴武策,主要有两部分内容。
其一,在各地州府如兴建州学府学那般,兴建武学院。
教授武人学习军事谋略、兵书兵法,各项军阵武艺。
其重心为:谋略为先,武艺次之。
直白点来讲,武学院就是培养军队将才之地。
其二,重视武举,新设武状元,武进士,与科举取士并重,使得武举考试登榜者也能在轩外唱名。
武举制度,起于武周时期,不过最开始都是选拔武艺高超者。
宋代也有武举,但不受重视,基本都是时而被废,时而恢复,甚至沦为了一些外戚朝着军队塞自家人的途径。
中武举者,根本没有什么地位。
苏良之策,乃是要武举与文举并重。
若此策施行,那武人亦有资格享受轩外唱名的资格。
武人的地位将迅速擢升。
以后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非“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了。
“景明,我最欣赏此策的两个地方,其一,你一直在强调文武并重,方可兴国,我赞成这一点。”
“此外,你将武人之谋略放在武艺之上,强调武人多读书,这才是真正的强兵之策,将有能耐,兵才有能耐,脑子永远比身体更具有杀伤力!”
“让武人也有资格轩外唱名,老夫想一想都兴奋,若能成,我大宋绝对能超越汉唐!”曾公亮务必激动地说道。
他虽是文臣,但极为痴迷武事,尤其是兵法韬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