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日近黄昏。
熙河镇都头杨飞虎面色紧张地在城西监牢前来回踱步。
若真如独臂老乔推断那样。
西夏兵定然会在今晚冲进熙河镇,而他们率先要做的,就是将监牢中的四百多名同伙救出去。
而后,再大肆抢掠一番。
这一刻。
监牢附近隐藏着八百余名手握弓弩的老兵。
这八百余名老兵都是与西夏人有着血海深仇,绝无半分可能投敌的老兵。
独臂老乔率领的那三千多名西北老兵,也会在天色近黑之时,出现在熙河镇附近。
一旦有西夏兵出现。
他们便会与里面的西北老兵一起合围西夏兵。
杨飞虎担忧的是,目前还不知西夏兵的数量。
如果来三千人以上。
凭借他们这些人恐怕并不能歼敌。
毕竟,老兵已老。
虽有经验,可战斗力比之以往差了许多。
但当下,已别无选择,从熙州城调兵已来不及。
杨飞虎很紧张。
但老兵们却是如过年般一样开心。
很多人余生的目的,就是向西夏人复仇。
他们的父母、亲人、兄弟、子女。
或死在当年宋夏战争的战场上,或死在西夏人的野蛮抢掠上。
而今有了机会。
他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杀个痛快。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有了赚头。
……
渐渐的,夜幕降临。
西北的夜,空旷而寒冷。
繁星点点,月亮掩映在一片云团中,若隐若现。
热闹的熙河镇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此刻。
独臂老乔带着三千多名西北老兵跑了一大圈后,躲在距离熙河镇十里外的一处山坳中。
一旦哨兵回来报信,他们将立即冲往熙河镇。
这些老兵尤为兴奋。
这四年来都是小打小闹,这次终于可以干一场大的了。
约半个时辰后。
距离熙河镇十余里外的一处土道上,卷起漫天土尘。
一群骑着西夏马,身穿黑衣,腰间别着佩刀的男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熙河镇方向奔去。
为首者,正是仁多列古。
此次,他足足带了一千五百多人,全是他教出来的精兵。
一路上。
仁多列古总会不自觉地笑出声。
大宋若无南境之战,或者老兵们没有离城,他断断不敢如此大规模地袭击熙河镇。
但现在,上天给予了他这個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次偷袭,他并没有上报。
他知道,因范仲淹坐镇西北的缘故。
他的上官大概率还是没有胆量在大宋南境战事结果未出的情况下,攻击大宋。
但他,不得不攻。
若不攻,仅仅凭着那损失的四百多号人,他就能被砍掉脑袋。
这一刻。
仁多列古无比自信。
他觉得,自己比那个只会向大宋写致歉信的国相没藏讹庞强太多了。
他觉得,整个西夏只有他最像西夏的开国之君李元昊。
杀伐果断,有勇有谋。
简直就是西夏武将中蒙尘的明珠。
他已经在想象。
当自己带着大量的丝绸、药材、金银铜钱满载而归,大宋无可奈何承认吃了哑巴亏,以及西夏官员们甚是惊羡的表情了。
约两刻钟后。
杨飞虎和独臂老乔相继收到情报。
有一大批黑衣人正朝着熙河镇赶来,人数大概有近两千人。
听到这个人数,独臂老乔和杨飞虎都来了自信。
四千打两千,并且还是伏击围歼战。
焉有不胜之理。
……
踏踏踏!
踏踏踏!
踏踏踏!
土尘漫天,战马嘶鸣,让彻底暗下的夜晚变得浑浊起来。
很快。
仁多列古带着一千五百多人马便冲到了熙河镇的城门前。
“有盗来袭!有盗来袭!有盗来袭!”
城门上有士兵高声喊道,然后拔腿就跑,连城门都顾不上关。
仁多列古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屑。
在他的情报中。
熙河镇内有战斗力的士兵,不过一百多人,剩余的老兵也都是老弱病残,数量亦不超过五百。
他们这么多人奔来,宋兵哪还有应战的胆量。
这一次。
他必然是手到擒拿,一举成功。
“兄弟们,进城!先救人,再抢掠,金银财宝、书籍丝绸、能搬就搬,搬完这些,再抢女人,我准许大家抢到天亮,抢完财物后再做别的!”
吼!吼!吼!
西夏兵兴奋地吼叫起来,不是盗贼,但比盗贼更加凶残野蛮。
很快,一大群人马就奔进了熙河镇内。
而此刻。
隐藏的老兵们皆已准备就绪。
西夏兵们纵马入城,没有丝毫阻碍,直接就奔到了城西监牢的大路上。
唰!唰!唰!
西夏兵点起火把,就在准备入监牢救人之时。
黑暗处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杀!”
嗖!嗖!嗖!
嗖!嗖!嗖!
一道道箭矢的破空声传来,长箭如暴风骤雨般射向西夏兵。
顿时,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哀嚎声。
仁多列古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即翻身下马,躲在后面。
他没想到竟遭到了伏击,更没想到熙河镇中竟然有如此多的弓弩。
“丢火把,下马,先躲藏!”
仁多列古不愧是教练使,还是有一些真功夫的。
在其命令下。
这些身穿黑衣的西夏兵迅速灭掉火把,借助着马匹的移动遮挡,纷纷用兵器砸开前方的商铺,分散着躲入其中。
不多时。
箭雨稀落了一些。
仁多列古观察四周,发现对方竟然没有直接向他们发起进攻,不由得大喜。
正常情况下。
在刚才他们慌乱寻找躲藏地点时,发起进攻,乃是最好的选择。
对方没有进攻。
那只有一种可能:攻击力不足。
仁多列古高声道:“兄弟们,他们不过几百人而已,且都是不能战的老兵,待我们躲过这些箭雨,找到他们的位置,再冲出去将这些老东西全杀了!”
听到此话,西夏兵们一下子有了士气。
不远处。
杨飞虎听到此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老兵们隐藏在大路两侧,继续射箭,箭雨越来越稀。
对方哪有动静便射哪里。
仁多列古以为西北老兵不敢近战,殊不知,后者乃是为了等人。
不多时。
杨飞虎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周围的地面都震颤了起来。
他不由得大喜。
而仁多列古则是紧紧皱起眉头,心中暗道:“难道是今早出城的老兵回来了?”
不多时。
独臂老乔便带着三千多名老兵将仁多列古等人躲避的商铺全围了起来。
仁多列古看到独臂老乔。
看到独臂老乔身后的那些老兵挥舞着兵器,杀气腾腾的模样时。
瞬间觉得今日是完了。
独臂老乔高声道:“里面的贼人听着,速速出来受死!”
仁多列古想了想,提高了声音道:“乔爷,这是个误会,我们只是为了救兄弟,此次你若放了我们,战马兵器全给你们,另外我们以后绝对不再来熙河镇,如何?”
“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事情闹大了,咱们谁都接不住!”
仁多列古此话。
俨然已经承认自己是西夏兵了,但却不敢挑明。
他暗示独臂老乔。
此事若闹大,容易挑起宋夏矛盾,引起大规模的战争。
而当下,大宋显然不愿与西夏开战。
独臂老乔举起手中的长刀,朝着后面的老兵们看了看,高声道:“兄弟们,他们是什么人?”
“盗!大盗!”
“我们该如何做?”
“杀!全杀!”
老兵们对西夏兵乃是发自骨子里的恨。
如今有此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此道声音,杀气十足。
几乎将熙河镇所有的百姓都惊醒了,甚至有人也拿着防身的武器奔了出来。
唰!
独臂老乔长刀一挥,高声道:“兄弟们!这群人咒我们西军的兄弟,造谣苏御史被杀,我们杀死他们!”
“今夜,熙河镇不需要俘虏!”
“杀!”
顿时。
老兵们疯狂地朝着前方冲去。
憋了数年的愁怨,今日终于可以发泄了。
一时间。
刀光剑影,血光四溅。
老兵们虽然没有以往勇武,但胜在人数多,胜在擅于配合。
而西夏兵们被弓弩射伤射死了数百人后,早已经没有了斗志。
战斗一开始,便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杨飞虎等年轻的士兵们受到老兵们的影响,也都是战意十足,冲到了最前面。
当年。
他们虽没有参加过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等战争,但这种耻辱也波及到了他们身上,波及到了每一个大宋百姓身上。
故而,他们也非常憎恨西夏兵。
这场战斗足足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在杨飞虎宣布已全歼贼盗后。
老兵们才渐渐缓和了情绪,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起来。
很多老兵都拼到力竭,拼到虎口流血,拼到兵器卷刃。
仁多列古根本来不及解释自己是谁,便被两名老兵用刀捅进了肚子,瞬间身亡。
……
天色渐亮。
杨飞虎来到满身是血的独臂老乔面前,道:“乔叔,盗贼已被我们全部歼灭,无一生还,共计一千五百六十三人。我们这边身亡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二十三人,轻伤三百六十九人。”
独臂老乔老泪纵横。
“好,好,这次我们没有给大宋丢脸,没有给大宋丢脸啊!”
一旁。
听到此话的老兵们都抱头痛哭起来。
这里的老兵,大部分都参加过当年的宋夏战争。
作为败军之兵,曾有百姓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不敢还嘴,甚至也憎恨自己的无能。
而今日,总算得到了一些慰籍。
就在这时。
两名士兵抓着一名中年人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皮毛商人白贵。
这一刻。
白贵吓得直哆嗦。
当他看到满身是血的独臂老乔后,直接就瘫坐在地上。
“狄帅……没有……没有败,苏……苏御史也没有死,这……这些消息都是那个西夏的都教练使仁多列古让……让我说的,我……”
独臂老乔睥睨地望了他一眼。
“拖着他在熙河镇转一圈,证明南境并未兵败,苏御史并未出事,然后在城门前砍了吧,这种人,比西夏兵还要可恶!”
杨飞虎点了点头。
“乔爷,你不能杀我,我……我能当证人,证明西夏兵攻打咱们熙河镇,我……我……我能戴罪立功啊!我真的是被西夏人逼的,我……我也特别痛恨他们!”
“不需要!”独臂老乔面色冰冷地说道。
若南境大胜,西夏绝对不会承认这些被杀的人是西夏兵。
若南境未胜,大宋也不愿与西夏打仗。
故而,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西夏兵根本不重要,全部杀掉,也就足以让西夏吃个大亏了。
老兵们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定会算总账的。
……
半个时辰后。
熙河镇百姓围观过来的越来越多,很多人基本上也都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飞虎站在人群中间,高声道:“今夜有盗贼入城,被围后,依然顽抗,而今已被全部剿灭!”
顿时百姓们都欢呼起来,然后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老兵威武!
所有百姓们都跟着喊了起来。
“老兵威武!老兵威武!老兵威武……”
老兵们不自觉地挺起胸膛。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仍然是西军的兵,若有战,他们还是会冲到最前面。
……
三日后,西北秦州城。
范仲淹刚收到南境大获全胜的消息,便看到了熙州知州呈递的熙河镇夜战情报。
他看完后,心情也甚是激动。
随即。
他朝着一旁的传令兵道:“立即将我军南境大捷,平叛结束的事情,传到熙河镇!”
传令兵正欲离开,范仲淹又道:“慢着!”
范仲淹拿起毛笔,在大纸上写了一行大字:有理据之,绝不受屈。
而后又写了一行小字:赠熙河镇老兵,范仲淹。
直白来讲——
范仲淹是告诉老兵们,只要占着理,就绝对不能吃亏受委屈,该战就战,后面有他撑腰呢!
这幅字,足以成为熙河镇老兵的胆。
若西夏兵再敢假冒盗匪来犯,迎接他们的将会是明晃晃的刀剑。
数日后。
大宋南境大捷的消息传到了西夏、辽国、高丽等国,苏良入交趾境,使得交趾八千士兵伤亡的事情也都传了出去。
诸国的皇帝国主,对于宋军大捷,并不是太意外。
他们意外的是,苏良到底是如何伏击,竟能以一千的兵力打一万五,伤亡不到二百人,却能使得对方伤亡八千。
这简直匪夷所思,非人类所及。
而对那种“宋兵引雷”之说,他们根本不信,也不相信有火器能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
而对苏良有辱大宋国体,肆意侵略属国的言论,他们基本不在意。
在辽国、高丽等国的眼里:道理就是拳头,无它。
与此同时。
熙河镇之事,自然也传到了西夏境内。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大惊,他没想到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将手下之人狠狠骂了一顿。
苏良暴揍交趾的壮举让他感到了害怕。
因为交趾与西夏有些相似。
同为属国,都是小国,交趾甚至被称为:小西夏。
没藏讹庞当即给大宋去信一封。
称攻击熙河镇的人皆是盗匪,与西夏朝廷无关。
同时。
他们还声称,会加大力度剿灭境内的盗匪,以防破坏两国之间的情谊。
这显然是认怂了。
至于辽国,就更不敢动了。
他们根本想不到,大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解决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内乱。
……
九月二十五日,大运河之上。
苏良靠在甲板的躺椅上,翻看着从汴京城传递过来的信息。
他无故杀害交趾兵的“壮举”几乎传遍了整个大宋。
风评也是好坏不一。
有人觉得他为大宋消除了南境的隐患。
有人觉得他好大喜功,为军功而使得整个大宋蒙羞,凭借“怀疑之说”便入境侵略,非大宋士大夫官员所为,日后必遭后世唾骂!
有官员上奏,希望将苏良驱逐出士大夫官员队伍。
有官员上奏,认为苏良导致生民涂炭,实乃暴虐杀戮过重,为了大宋国体,必须将其处以极刑。
其中。
最不怕得罪人的欧阳修和王安石纷纷撰文,公开支持苏良。
欧阳修称苏良是一心为国,百年难出一位的治世能臣。
王安石则认为苏良以身背骂名的代价而博得大宋南境安稳,实乃在世的圣人。
二人都认为苏良不但不该有罪,反而应该受赏。
可惜,很多书生文人、士大夫官员都是死脑筋。
他们认为苏良此举辱没国体,丢了士大夫官员的脸面,必须重惩。
连带着,一些人也骂起了欧阳修和王安石,甚至还有人朝着他们院里扔小石子。
苏良的家已被开封府、皇城司、三衙三重护卫。
若有人敢在苏良家扔小石子或者张贴辱骂苏良的文章。
开封府、皇城司和三衙将各找他一趟。
能将肇事者的生平事迹扒个底朝天。
能有一丝违反大宋律法的地方,都能让他牢底坐穿。
苏良奉命南征。
赵祯绝对不可能让他的家人受到一点点委屈。
希望严惩苏良的人甚多。
这群人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为了国体尊严。
而是想让苏良将所有罪名都揽下来。
不然若有朝廷承担,那这一整朝的士大夫官员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此外。
还有人提起了苏良在西北杀西夏人、在京东路灭掏金贼时的事件,以此推断出苏良心性暴虐,若身居高位,绝对是大宋之害。
这些人,都是因全宋变法而利益受损的人,而今抓到苏良的把柄,自然要大肆宣扬。
赵祯与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都没有发声。
他们在等苏良返回汴京。
甲板上,孙胜也翻了翻这些情报信息。
他皱眉道:“中丞,待回到汴京城,你恐怕要被吐沫淹死,一定要提前想好应对之法,你若真被去了官身,那可是整个朝廷的损失,要不去龙羽军军营小住数日,看看官家和众相公的反应。”
苏良微微一笑。
“官身不官身的不重要,在做此事之前,我便想到了后果,官家定不会杀我,轻则贬谪,重则罢黜而已,我承担的起!”
这个世界,只有苏良知晓将交趾打残对大宋未来的发展有多大的好处。
他不后悔。
他还年轻,即使被一撸到底,也能爬上去。
就在这时。
杜雷快步走了过来。
“中丞,官家的亲笔信。”
苏良将拆开信件,低头一看,不由得笑了。
上面只有一行字。
“入京勿辩,诸事悉付于朕。”
看到此话,苏良心头一暖,官家懂他,明白他的用意。
这就足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