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自朝廷决定在三月十五日举行“士农工商排位之辩”后。
汴京城最忙碌的衙门。
不是中书,不是馆阁,也不是御史台,而是开封府。
一些年轻的书生士子,血气方刚,精力旺盛,辩着辩着便动起手来。
对此,包拯毫不含糊。
该笞便笞,该杖就杖,该囚即囚,无视对方是任何身份。
……
二月十八日。
就在汴京城的讨论氛围愈加浓烈之时。
一句话突然在街头巷尾疯传。
“朝廷之事,再大也是小事;自身之事,再小也是大事。”
说出此话者。
若是一般的百姓也就罢了,但若是一名官员所言,事情就闹大了。
此话若出自士大夫之口,足以入知耻馆。
甚至。
可取代开封府东明县前知县吴南的那一句名言。
“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
成为知耻馆第一名句。
据说。
此话来自于五年前以左谏议大夫致仕,现年七十五岁,身在汴京城郊养老的许攸之。
许攸之,历经两朝,晚年曾知蔡州。
因清廉勤政,为官四十载,考绩未曾有半分瑕疵,被大宋曾经的权相、已故太师吕夷简,誉为:清水儒官。
爆出此话者,乃是一名商人。
而这名商人的信息来源于他的姘头,十字街西鸡儿巷的红倌人(即娼)翠云。
那名商人还言。
翠云告诉他:已逾古稀之龄的许攸之在去年九月、十月、十一月,于私宅包养翠云三个月,后给予二百贯钱,将其抛弃。
此消息的真伪还未确定,便已经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在这个士农工商争夺排名的特殊时期。
此事就像一记惊雷,在汴京城彻底炸响,让诸多百姓找到了攻击士人的由头。
很快。
汴京城便出现了一篇三千字长文,名为:士大夫之耻!清水儒官许攸之。
包拯知晓此事后,还不待传唤许攸之。
后者便自缢而亡。
还写下自罪书,承认自己狎妓并酒后失言的事实。
其实。
官员致仕后狎妓,朝廷根本不管。
更何况他已经年逾古稀,有此行为,只会被人夸赞身体硬朗。
但说出此话,定然是晚节不保。
在真宗朝和当朝前期,官员们大多都是这种想法。
勤勉做事可能犯错,反倒是无所作为,将大事化小,能实现三年一升迁。
道理虽是如此,却绝对不能讲出来。
一时间。
酒楼茶肆之中。
一群反对“士为首”的人,在与支持“士为首”的书生士子们辩论时,纷纷以许攸之作为反面典型。
攻击士大夫官员,不正不直,食君之禄而不能为君分忧,实乃伪君子、朝之硕鼠……
而朝廷当下的裁官之策,就是要降低士子的身份地位。
很多书生士子,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一时间。
商人势头上扬。
甚至有些不嫌事儿大的商人,还花钱在一些正店、脚店门口的彩箱上做上了四个字:商士农工。
赵祯知晓许攸之的事情后,也甚是愤怒。
当即剥夺了他所有的封赏,将其话语与自罪书列入了知耻馆。
……
二月二十日。
商人们还没有高兴多久。
汴京城的士大夫官员们便下场了。
崇文院检讨朱舜召集十余名士大夫官员,准备撰写联名自清书。
所谓自清书,即自证清白之书。
这些官员称,他们的人品道德没有任何瑕疵,全民皆可监督,要以此为士大夫官员们挽回声誉。
……
这日下午。
朱舜带着十余名官员率先找到了馆阁勘校司马光。
言明此举乃是为了挽回士大夫官员的尊严,也是为了保住士大夫的朝堂地位。
在众官员的软磨硬泡下,司马光也在上面署了名。
而后。
他们又奔向三司寻了王安石。
司马光和王安石乃是汴京城年轻官员中的品德典范,在汴京城百姓中名声甚佳。
若有他们的支持,此自清书无疑会更有说服力。
“王推官,此事关系着大宋日后的国策,关系到全宋变法的方向,也是我朝士大夫官员……”
朱舜还未说完,王安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朱检讨,我觉得此事与全宋变法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参与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说罢。
王安石甩袖离开,留下一脸懵的众人。
在王安石面前碰壁后,朱舜等人想了想,又来到了御史台。
若是台谏官们支持此事,那士的地位将无人能撼动。
当然,他们是不敢去谏院的。
他们要拿着自清书去谏院,欧阳修能将自清书撕碎了,砸到他们的脸上。
这不是恶心人嘛!
很快。
朱舜一众人,风风火火来到了御史台。
他们讲述了一大堆签署自清书的好处。
苏良听完后,面色平静地道:“朱检讨,道德无失,对我们台谏而言,乃是底限,若此等事情还需要自清,那就太小瞧我台谏了!”
听到此话,朱舜等人只得悻悻离开。
虽然台谏没有参与,但朱舜等人在三日内,还是召集了三十多名官员签署了此自清书。
此自清书一出。
民间的书生士子就像拥有了武器一般,再次将商人们踩在了脚底下。
……
二月二十四日。
汴京商人这边又出事了。
那个引起士农工商排位之争,在樊楼屏风写着“士农工商,商为首,士次之,工第三,农居末”的丝绸商人上官云,被人告发偷税漏税,涉案金额达三万贯。
具体手段为:藏匿货物不予申报、虚报货物价值和与商税官勾结。
这也是一些不法商人常用的手段。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商人们顿时成了过街老鼠。
苏良听到这個消息后,甚是无语。
对付一个官员最好的办法是揭发其私德有瑕,坏其名声。
对付一个商人最好的办法,是举报其偷税漏税。
这两件事情几乎是同时发生。
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鬼都不信。
这几日,开封府一边断案,一边辟谣,包拯气得脸都黑了。
……
二月二十六日。
就在书生士子们得意之时,上官云的事情又迎来了大反转。
其偷税漏税乃是被冤枉的。
是一名官员做了假账,以此败坏商人名声。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
此等反转内情,非开封府查出。
而是上官云花费重金买通了三司的一名官员,最后得到了一份假账账本。
之后,开封府才查出上官云通过贿赂官员得到了真相。
此结果一出,汴京城更是炸了。
商人偷税漏税变成了士大夫官员滥用职权,诬陷坑害商人,而商人又贿赂官员,才得以证明清白。
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此等剧情。
俨然比勾栏瓦舍的杂剧评书好听多了。
汴京城的百姓聊得甚是开心。
街头巷尾,纸片满天飞,全都是关于这些丑事的内容。
与此同时。
汴京城内,大量揭发检举之事出现,很多空穴来风的消息疯传。
士农工商,互相伤害,都快成对立的敌人了!
汴京城的言论,越来越失控,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身在禁中的赵祯,见此乱状,气得差点儿没有将御案掀了。
他没想到一些人竟如此下作,什么谣言都能传。
……
二月二十九日,官员休沐日。
范仲淹与苏良相约来到城外一座野湖前垂钓。
二人坐下后,苏良问道:“范公,你如何看待士农工商之争?”
范仲淹想了想。
“此乃全宋变法的一部分。”
苏良甚是不解,道:“你也和文相、张相、宋相想法一致?认为厘清了士农工商的排位,全宋变法的方向就将更加清晰了吗?”
范仲淹笑着摇了摇头。
“此事属于全宋变法不好的一部分,但我们又必须经历。”
“天下万事,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全宋变法发展过快,士农工商的地位不断变化,故而才引发了这场闹剧。”
“往昔,科举入仕,成为士大夫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但当下,经商、学艺、成为一名地主,依旧可以吃喝无忧,甚至比士大夫官员过得更加自由自在,差距逐渐缩短,便引起了这种论辩……”
范仲淹捋了捋胡须。
“其实,这也并非坏事。矛盾提前爆发,我们就能提前解决,只要后果不是很糟,我们便能接着向前走,变法之途,总有一些人的利益会被牺牲掉的。”
“三月,不可能每天都是阳光明媚、桃花盛开,我们见招拆招吧!”
苏良点了点头。
范仲淹的想法,甚是中直,而今也只能是见招拆招了。
……
三月初三。
汴河两旁,青草漫漫,一棵棵柳树抽条吐绿。
中书省从各个州府的名士、名商、名匠、大地主中,共计挑选了一百人,参加士农工商排位之辩。
与此同时。
两府三司还从汴京城的士农工商四大领域中分别挑选出三十人,作为旁听见证者。
至于汴京城的各个衙门,也都需要选出一名代表,参与辩论。
御史台,自然是苏良参加。
此外,大庆殿内还会有五十名书写人,同时记录辩论的情况,然后迅速传递到民间。
总而言之。
这将是大宋朝至今以来,规模最大,涉及人员最多的一次全民辩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