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片刻后。
一群群反对裁官之策的官员,如霜打的茄子般从大庆殿走出。
他们没想到官家的态度竟如此强硬果决。
裁官之策,势在必行。
不过,官家也给了他们最后机会。
在后日午时前,可去银台司拿回反对裁官之策的奏疏。
而此刻。
众官员疑惑的是,中书省和变法司的官员到底会找他们聊什么。
“不会,不会是……是要将我们劝退吧!我朝冗官确为实情,这次恐怕是要杀鸡儆猴啊!”一名胆小的官员说道。
一旁。
户部判官崔宏听到此话,不由得急了。
“怎么可能劝退?一千多名官员若同时被罢免,朝堂就彻底瘫痪了!若地方官员也纷纷效仿我们,整个大宋朝都要乱了!”
“我猜测,应该是继续劝慰我们,官家其实是怕了,怕我们闹事。这时,我们更应该坚持反对裁官之策,一旦低头,那仕途才是真的完了!”
崔宏说得甚是笃定,其实内心也非常忐忑。
官家若真不怕鱼死网破,强行大规模裁官,网会不会破不一定,但他这条鱼定会死。
就在这时。
众官员纷纷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
以文彦博、富弼、张方平、范仲淹等相公为首的中书省和变法司官员,笔挺地站在对面。
而在他们后面。
还站着几十名身穿黑色圆领窄袖袍的皇城司吏员。
这个阵仗。
让一千多名反对变法之策的官员们都是心头一紧。
就像猎物撞见了猎手。
甚至有些官员还生出一种“对面那些人才是朝堂支柱,只要他们在,朝廷永远都不会乱”的想法。
首相文彦博大步走出,高声道:“诸位同僚,中书与变法司奉官家之命,向各位问询一些情况,点到名字者,请跟随皇城司吏员前往指定地点。”
随即。
便有一名皇城司吏员,手拿文书,念起了名字。
“大理寺断刑丞白齐山。”
“太史局知算造刘一安。”
“在京估马司院事周育。”
“司农寺司事何具心。
“宗子学博士程飞仲。”
……
该名皇城司吏员念了二百多个名字后,停了下来。
文彦博道:“其余官员,各回衙门,若有问询,自有皇城司再行通传!”
很快。
这二百多名官员便被带走了。
剩下的官员都有些懵。
因为大多数人都明显感觉到,被叫走的这二百多名官员,被裁的可能性要比自己小。
没错。
首次传唤的这波人。
正是那些政绩并不是很差,但一直反对全宋变法或喜欢随大流的官员。
因拟定裁官名录,变法司官员将在京官员的政绩文书和数次百日考成策的成绩都过了一遍。
挑选出这类人并不难。
片刻后。
这些官员被带到了不同的屋子,开始接受问询。
一间房屋内。
太史局知算造刘一安坐在一张大椅上,心脏砰砰直跳。
坐在他对面的。
乃是变法司拗神——王安石。
王安石身后还坐着两名负责记录的皇城司吏员。
这让刘一安有一种受审的感觉。
王安石看向刘一安,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何反对朝廷裁官?”
刘一安嘴角颤抖,道:“我……我朝历来厚待士大夫官员,此举有……逆祖宗之制……”
“好了,本官知道了!”
王安石打断了刘一安的话语,继续道:“若朝廷将你罢黜,你将以何为业?”
“啊?”
听到此话,刘一安骤然激动起来。
“王推官,我……我政绩并不差啊,朝廷要……要罢黜我吗?”
“本官说的是假如,至于要不要罢黜你,我还不清楚。”王安石接着道:“你……文采一般,修史水准比司马君实差太多了。我建议,你若是被罢黜,可以去写话本、当个代笔先生也行,饿不死的。别经商,容易赔钱!”
就在刘一安不知所措之时。
王安石给了刘一安一個睥睨的眼神,道:“下一个。”
“王推官,这……这就问完了?我……我什么还没说呢!”
王安石根本不理会他,一旁的吏员将他请了出去。
……
而此刻。
中书省其他屋子内也都发生着相似的情况。
问询者面无表情,简单问询几个问题,便将被问询者赶了出去。
被问询者一脸懵。
只知对方很了解自己,却不知问询的话语到底为何意。
……
近午时。
二百多名官员全部问询完毕。
而这些人也将他们接受问询的信息告知了其他人。
这二百多名官员的境遇几乎相同。
没有听到任何解释,也没有得到任何劝慰。
并且都有一句:若朝廷将你罢黜,你将以何为业?”
一时间,许多官员都慌了。
他们觉得,官家可能真的是要将坚持反对裁官之策的官员全裁了。
与此同时。
第二波官员接到通知,午后接受问询。
这一波人,也是二百余人。
这些人也有一个共同特征:政事能力还行,因心忧社稷安危而反对变法之策。
中书省和变法司的官员对这些人的问询就怀柔了许多。
主要突出了一个特点:请相信朝廷!
……
日近黄昏。
第二波官员问询完毕后,具体情况也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官员们很疑惑。
朝廷对上午那波官员的态度是:爱干不干。
对下午那波官员的态度则是:相信朝廷。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未被问询的官员们的心情都甚是忐忑。
与此同时。
银台司上反对裁官之策的奏疏渐渐减少。
……
入夜,变法司。
富弼、曾公亮、范仲淹、苏良、王安石等人都未曾离开。
这时。
一名吏员跑过来道:“截至一刻钟前,反对裁官之策的奏疏还有928份。”
呼!
众人同时长呼一口气。
苏良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容,他的计策开始奏效了。
只要奏疏少于336份,便可颁行《省官名录·汴京篇》。
苏良此计的核心是:层层施压,分而化之。
先以官家之威,震慑这些反对者,让他们知晓朝廷绝对不可能妥协。
然后中书省和变法司根据不同类型的反对者,对症下药,逐个施压。
这些反对者,人心不齐,意志不坚。
如同一个草台班子,大多都是为了个人利益,极易分裂。
此外。
苏良还在等待包拯的消息。
若能确定五官投河乃是一场阴谋,那将他们击溃,就更容易了。
……
深夜。
城南一处漆黑的巷道中,停放着一辆马车。
马车内。
户部判官崔宏和殿中丞丘裕,相对而坐。
丘裕皱眉道:“崔兄,你也太谨慎了吧!咱们就不能在城南宅院内见吗?”
“什么城南宅院,在外面不能提及此事,伱忘了!”崔宏厉声道。
丘裕撇了撇嘴,道:“崔兄,我错了,我错了,咱说正事吧!”
崔宏缓了缓道:“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裁官!一些胆小鬼已去银台司将反对奏疏拿走了,真是蠢货,越后退,就越被动,咱们必须要主动出击!”
“如何出击?”丘裕问道。
崔宏道:“让那五个投河官员的家眷去宣德门哭诉,哭得越惨越好,越惨越容易让底层官员们产生共鸣。明早,我负责三个,你负责两个,周游相就按死了处理!”
“怎么才能让他们的家眷去宣德门呀?”丘裕又问道。
“我……我怎么认识了你这个蠢货,煽风点火会不会?若官家撤去裁官之策,这五人就是天下士大夫的骄傲,就是以死明志的忠义臣子!若官员执意推行裁官之策,这些人就是破坏全宋变法的罪人,他们的家人不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甚至还会有牢狱之灾……”
“明白了,我知道该如何做了!”丘裕点了点头。
……
翌日清早,问询继续。
第三波官员乃是剩余官员中感觉自己会被裁掉但并不符合裁减标准的一类官员。
一共有四百余名官员。
对这波官员,中书省和变法司采取的依旧是对待第一波官员的做法。
爱干不干,绝不劝慰。
近午时。
四百余名官员问询完毕后,文彦博宣布:问询任务完毕。
此消息一出。
剩下未被问询的一百多名官员顿时傻眼了。
他们皆是会被裁减的官员,中书和变法司直接就放弃他们了。
这些人。
深知自己的政绩不佳,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他们有预感:朝廷似乎要放弃他们了。
户部判官崔宏和殿中丞丘裕,前者在上午的问询人员中,后者则在被放弃的一拨人中。
一时间。
这些官员也分成了多个派别。
讨论着朝廷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
午时。
反对裁官之策的奏疏还有342份。
距离截至日,还有整整一天。
有人是怕了,有人是慌了,有人是随大流,有人是后悔了。
变法司众官员不由得大喜。
一日的时间,再减六份,简直易如反掌。
这些官员远比想象中更容易妥协。
就在苏良等人都觉得计划即将成功时,宣德门前出状况了。
五名投河官员的妻儿父母,身穿缟素,腰系麻绳,在宣德门前大哭痛哭,悲痛欲绝。
她们认为这五人乃是为了朝廷大事,以死谏君。
实乃忠厚良官。
但朝廷却没有任何表示,故而来哭诉抗议。
国子监博士周游相的亲眷认为他已经溺亡,只是还未找到尸体。
“我的夫!你死得好惨啊,为了朝廷大业,你以死谏君,没想到还有人称你破坏朝廷变法,这天下还有没有公平可言吗?”
“我的儿,你走之后,为娘的眼睛都快要哭瞎了,要不是三郎还小,为娘也想要跳汴河与你一起去陪伴你那个早死的爹了!”
“夫君!我相信朝廷一定会为你的死给出一个说法,官人仁善,一定不会薄待忠义之臣的!”
……
白发老妪、失夫少妇、三四岁的孩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是凄惨。
不多时。
宣德门前便围了一大群百姓。
百姓们都觉得官家应该给予这五个家庭厚重抚恤,以慰这五名以死明志的官员。
在大宋。
无论政见对与错。
但凡敢于“以死明志”的官员,都会受到尊重。
很快,赵祯便知晓了这个消息。
他也觉得这些妇孺很可怜,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一旦施恩。
那就意味着他是要延缓裁官之策了。
若置之不理,恐怕会在百姓心里落个“铁石心肠”的称呼。
赵祯想了想,朝着一旁的内侍说道:“令开封府衙役将这些人送回家,宣德门前岂是哭闹的地方!”
片刻后。
这些投河官员的亲眷便被赶走了。
她们被送回家后,又奔了出来,直接在人流最大的南门大街上哭诉。
一时间引起无数百姓驻足观看,街头巷尾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
日近黄昏,变法司内。
富弼、范仲淹、苏良等人皆是眉头紧皱。
他们刚得到消息。
银台司的奏疏数量又涨了,一些官员又将他们的奏疏放了回去。
当下已达478份。
不降反涨。
完全是那五名投河官员亲眷在宣德楼前痛哭的结果。
很多底层官员感同身受。
外加上一些“没脑子但有怜悯之心”的官员,顽固地认为:敢以死明智者,便是好官。
不出意外,奏疏将持续增长。
……
入夜。
银台司关门的最后时刻。
反对裁官之策的奏疏还有526份。
众人都很郁闷。
当下已无它策,依靠明日上午半日来改变,似乎已不可能。
而苏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包拯那里。
离开变法司后。
他便去了开封府,可惜一无所获。
深夜,苏宅。
唐宛眉将苏良的双脚放在木盆里面后,为他轻轻揉捏着肩头。
她能感受到,这两日,苏良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吉叔的声音。
“官人,开封府包学士有书信递来!”
苏良瞬间精神起来。
当即赤脚站起,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奔出了门外。
苏良拿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喜。
包拯在信中说:已寻到国子监博士周游相,今晚便将夜审,苏良明早可去开封府一趟,查看供词。
此刻,苏良哪还有睡意。
他朝着唐宛眉道:“眉儿,速速更衣,我要去开封府,今晚就不回来了!”
“先坐下,洗一遍脚再走!”唐宛眉温柔地说道。
苏良低头一看,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赤脚出了门。
脚上满是土尘。
当即。
唐宛眉蹲下身子,又将苏良的双脚认真清洗了一遍。
然后为其穿好衣服。
就在苏良欲走之时,突然一把揽住唐宛眉的柳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道:“眉儿,辛苦了!”
说罢,苏良快步离开。
唐宛眉的脸上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
半个时辰后。
开封府府牢。
包拯带着数名衙役,正在夜审周游相。
这一刻。
包拯也知周游相是否受人指使关系着此次裁官之策的成败,故而丝毫没有耽误时间。
苏良则是坐在一旁的屋内旁听。
包拯审案远比苏良在行。
苏良没必要越俎代庖,他进去同审,不但会坏了官场规矩,可能还不一定有用。
片刻后。
苏良也了解到一些信息。
周游相称,那日投河乃是自觉自愿的行为,他侥幸生还,便藏在了一处宅院中。
他觉得五人当中唯有自己没有溺亡,有些丢人,也担心官家不将他们当作忠勇之官,而是当作破坏变法者,故而不敢露面。
今晚他憋的实在难受,出来探听情况,然后被开封府的衙役恰好抓到。
包拯黑着脸。
“周游相,你最好说实话,你本欲投河以死明志,反对裁官之策,为何又怕朝廷惩罚而不敢露面,死都不怕,还怕惩罚?”
“我……我……后悔了,我跳到水里后,才知道活着更好。”
“后悔了?那你后悔反对裁官之策吗?”
“这个,我不后悔。包学士,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没人指使我,我是自愿的。我投河,就是认为当下大范围裁官会破坏朝堂稳定,会出大麻烦的,我是为了大宋,是为了天下黎民……”
“其他四人与你并不相识,你们是如何聚在一起的,又是如何计划投河的?”
“我们……我们……是在一次茶会上相识的,是讲议司冗官检讨文字钱辅提出愿为大宋以死明志,我们纷纷响应的。”
……
苏良听着周游相的话语,微微皱眉。
即使对方是受人指使,也绝对不愿说实话。
因为一旦被证实是假投河,那他便身败名裂,仕途彻底毁掉了。
而今,其他四人已死,幕后者又没有找到。
周游相所言,根本就无法辨别真伪,且很难从其他地方打开缺口。
……
很快,天色渐亮。
包拯一众人审问了近两个时辰,周游相还是一口咬定,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投河,以死明志,乃是为了大宋朝堂和谐稳固。
苏良顿时有些急了。
若午时之前,奏疏数量降不到336份以下,那裁官之策就要无限期延迟了。
就在这时。
黑眼圈甚是明显的包拯走到苏良面前。
其面容憔悴,甚是疲惫。
“缓一缓,我再试试吧!”包拯拿起一旁的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说道。
苏良想了想,道:“希仁兄,能否坏一次开封府的规矩,将他交给我,时间来不及了,我想试一试其他办法!”
包拯犹豫了一下。
“行!”
包拯知开封府这几年来,从来没有坏过规矩,但这一次为了大宋变法,他选择破例。
……
约半刻钟后。
两名开封府衙役驾着马车奔行在街道上。
马车内坐着苏良与周游相。
苏良将当下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周游相。
周游相再次解释道:“苏御史,我真是自愿的,真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苏良阴沉着脸色。
“好,我就当你是自愿的。现在,你再去跳一次汴河,再以死明志一次。待你死后,我定主张废弃裁官之策,我让范相公为你写悼词,我向朝廷申请照顾你一家老小,我苏良说话算话,你敢不敢?”
“你……你是个疯子,我不跳!我绝对不跳!”
……
小半个时辰后,汴河河畔。
两名衙役拉着周游相来到汴河河畔,五官投河的位置。
苏良看向周游相,瞪眼道:“你不是宣称为了大宋朝堂稳定,为了天下黎民,能以死明智吗?跳!”
周游相哭丧着脸,一边使劲后退,一边道:“我……我不跳,我不跳!”
这一刻。
苏良笃定周游相在说谎。
他若真坚定地认为裁官会导致朝堂大乱,而他又有忠君爱国之心,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苏良一诺,定会兑现。
“你可知,裁官之策若因你而失败,导致各地州府仍存留大量庸官、贪官,天下将会有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全宋变法也可能因此缺陷而崩坏,你将会成为我大宋变法的罪人,以后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都会有人唾骂你!”
“可……我……不……不想死!”
周游相突然挣脱开两名衙役的束缚,拼命朝着远处跑去。
苏良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周游相的衣领,大力一拉,将他甩到了距离汴河水不到三尺的地方。
周游相狼狈站起,正欲逃走之时,苏良再次扑了过来。
其抱住周游相,直接跳下了汴河。
“噗通!”
二人同时落水。
两名开封府衙役大惊,连忙奔向不远处停放着的一艘渔船。
汴河水中。
周游相正欲往前游,却被苏良一把拽住。
苏良一脸愤怒,继续道:“周游相,你枉为国子监教谕,为师者,无德行,无骨气,本官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说罢,苏良便将周游相的脑袋朝着水下按。
“清醒不清醒?”
“清醒不清醒?”
“清醒不清醒?“
周游相被按在汴河水中三次后,高喊道:“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我们不是自愿投河的,是户部判官崔宏和殿中丞丘裕让我们假投河来反对朝廷裁官,但他们又对我们动了杀机,我……我侥幸才逃出来!”
听到此话。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松开了周游相。
周游相瞬间解脱,两手捧着冰凉的汴河水,不停地拍打在脸上,口里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自私自利,我都是为了自己仕途,我混账,我无赖……”
这一刻。
太阳升至高空,照耀在汴河水上,明亮而温暖,一艘渔船驶到了二人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