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汴京城,州桥上。
在包拯冰冷的目光下,三百多名商人一脸无奈,跟着衙差们朝开封府走去。
往昔,这些刺头若去开封府,主官都甚是头疼。
因为每个人背后都有靠山。
不是宗室外戚,便是士族权臣。
是放是抓,是轻罚还是重判,都需考虑人情关系,甚是复杂。
但包拯可不管这些,一切皆依《宋刑统》,毫不留情,也不惧麻烦。
赵祯来说情,他都敢怼回去。
包拯敢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性格。
最主要的是他自身清廉无暇,没有任何糟烂事,且能够将各种看似一团乱麻的案情梳理得清清楚楚,毫无错漏。
包拯站在州桥上,看向周边的工人伙计们。
“大家也都速速散去吧,若有人短缺你们的酬劳,来开封府即可,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工人伙计们各个兴奋,心中有了底。
今日的酬劳定然没跑了。
不到片刻,围在汴河州桥的车马船只便都散去了。
这就是包拯在汴京百姓心中的威望。
……
与此同时,枢密院内。
枢密使夏竦正捧着一份刚刚写完的奏疏欣赏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用功地写过奏疏了。
夏竦少年便以诗赋成名,曾经也是朝廷有名的笔杆子。
他在奏疏中详细撰写了商人罢市对汴京城百姓生活的恶劣影响,足足列了十八条之多,请求朝廷重新考虑兴建南郊市集之策。
“官家仁善,若商人们罢市不出,那些客栈、酒家、茶肆的掌柜定然也会心生抱怨,一些不服气汝南郡王和曹家的宗室外戚估计也会忍不住表达不满,民怨一旦沸腾,官家定会重新考虑!”夏竦喃喃道。
他强阻此事,乃是为了防苏良、欧阳修等人抱团成势,谏言范仲淹、富弼等新政官员归来。
一旦那些人归来,朝堂便没有夏竦的位置了。
当下,他还不想致仕。
就在这时。
一名灰衣小厮快步走了过来。
“枢相,不好了,洪一德等商人全被押进开封府了!”
夏竦一愣。
“他们聚众打人了?”
“没有。”
“那……那包拯以何理由将他们抓了起来?”
“包拯怀疑他们涉嫌欺行霸市,全……全都带走问话了,另外……另外包拯调集了一些商人进城,供给汴京城日常所需,恐怕凭借洪一德等人的能力想通过罢市引起百姓恐慌,是……是做不到了!”
夏竦面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若是他人知开封府,夏竦还能去交涉一番,但面对包拯,他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
“这……这个……这个包阎王,天下怎么……怎么有这种油盐不进的犟人!”夏竦气得咬牙切齿,将刚刚撰写的奏疏扔到了一旁。
……
而当赵祯和苏良知晓包拯在州桥上的行为后,不由得都笑了。
做事雷厉风行且无惧得罪任何人,包拯实乃知开封府的最佳人选。
商人们的这场州桥罢市行为。
还未溅出任何水花,便仓促结束了。
他们的行为,只是代表一小撮投机取巧的奸商而已。
三百多名商人去了开封府后,认错态度甚是良好,一大半人承认过失,交了罚款,还有一小半人则是挨了一顿棍子。
……
十一月十七日。
在中书的参与下,筹建南郊市集的具体细则,分发到了各个衙门。
具体规划是——
建筑图纸将在年前完成。
明年二月正式兴建,力图在七月之前,南郊市集可正常运营。
此外,南郊市集将由枢密院派遣禁军士兵营造,中书省与开封府共同监工。
赵允让和曹佾也将任监工之名。
二人的任务,自然是防止一些宗室外戚捣乱。
而当夏竦看到南郊市集细则的其中一条后,瞬间黑了脸。
“抽调上四军八千人,辅助工匠建造南郊市集?这……这是谁的主意,这不是胡闹吗?”
夏竦看向一旁的书吏,瞪眼道:“速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向官家建议抽调上四军建南郊市集?”
“是。”那书吏迅速朝着外面跑去。
“嘭!”
夏竦拿起一旁的瓷瓶,一下子摔了个粉碎。
其气愤地说道:“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欺负到我枢密院头上来了!”
夏竦之所以如此生气。
乃是因上四军可不是禁军中的一般兵种。
大宋采取募兵制,禁军皆身在军营,且每日都要训练。
禁军分两大类,一类驻扎在开封府,护卫京城;一类驻扎边防,两年一换驻地。
统一由三衙组织训练。
上四军乃是驻扎在开封府内待遇最高的精锐,即禁军中最好的兵种。
上四军,即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
乃是太宗期所建。
依照大宋军制,一军约五万人,四军应是二十万人。
但上四军仅有三万余人,全都是优中选优,身高体重,皆有要求。
禁军以月俸可划分为上军(月俸钱一贯),中军(月俸钱五百文),下军(月俸钱低于五百文)。
上四军,月俸料钱一千文,属于上军,故总称为上四军。
平日里。
上四军除了守卫京师外,大多作为皇室出行的护卫、使臣外访、押送粮纲的护卫,其他时间,都是在军营训练。
干的都是甚为体面的事情。
像抗洪开河,修建府衙、宫殿、皇陵等,都是禁军的中军和下军在做。
换句话说,上四军就是禁军中的贵族。
也是彰显枢密院官员考绩优劣的最重要一支队伍。
在夏竦眼里,从上四军中抽调士兵去修筑南郊市集,宛如让一匹千里马去拉磨。
打的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脸。
不到半个时辰,那个书吏便回来了。
“夏公,是监察御史苏良提出,从上四军中抽调士兵修建南郊市集,其理由是‘上军者,应任劳任怨,不可养尊处优’。”
“这是进奏院的简报,您看一下!”书吏将简报呈递了过去。
进奏院邸报上会列举官员们上奏的基本内容,以供其他官员了解朝堂政事。
“又是这个苏良,他是与老夫有仇吗?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我要去面见官家,你……你去叫上另外两位副使。”夏竦甚是气愤地说道。
片刻后。
枢密副使庞籍、文彦博来到了夏竦面前。
二人得知此事后,也甚是不解。
朝廷有禁军八十万,为何要单单抽调上四军的士兵去修建南郊市集?
庞籍和文彦博也觉得这是对枢密院的一种侮辱。
虽然武人们地位不高。
但他们作为军事主官,见朝廷令禁军精锐去干杂活,心中自然有所不满,不由得觉得中书在有意针对枢密院。
当即,三人便一起奔向了垂拱殿。
赵祯见枢密院三名主官齐至,当即便知晓三人是来做什么的,令人将三人唤入大殿内。
夏竦一脸不满,直接拱手道:“官家,臣见南郊市集细则上写着要抽调上四军八千人,辅助建造南郊市集,臣甚是不解。我朝有八十万禁军,为何要独独令上四军去做这种杂活,如此做法,会让士兵们寒心的!”
赵祯对三人的到来早就做足了准备。
“这是三衙交给朕的上四军上半年的训练报告以及上半年的总开支,伱们先看一看!”赵祯将御案上的几份奏疏,递给了内侍。
枢密院负责兵籍和调动士兵。
三衙,即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则负责练兵。
夏竦三人对上四军的训练情况,了解非常有限。
赵祯见三人基本上看完了奏疏上的内容,不由得说道:“美其名曰,一日一练,但练得是什么玩意,能耐没有练出来,军费却越要越多!”
因上四军名声大,升迁易。
很多考不上功名的贵族子弟都会选择入伍,以此快速升迁。
虽然权力不大,但钱却不少。
大宋崇文抑武,抑制的是武将的权力,但俸禄甚是殷实。
“朕从训练便可以看出,人人慵懒,追求形式。这是我朝最强的精锐,他们已经堕落如此,其他兵种又能好到哪里去。故而朕便想借此次建造南郊市集的机会,看看这些上四军们到底能不能吃苦?有问题吗?朕怎么不觉得丢人,不会让士兵们寒心呢?”
“若这些上四军们,全都是蜡头银枪,令朕寒心,朕不如将他们全都裁撤掉!你们觉得朕做此事,是让你们丢脸了吗?”赵祯质问道。
文彦博瞬间站了出来。
“官家,之前我们不知内因,觉得奇怪,而今看出官家乃是为了锻炼上四军们,我们……我们怎能反对呢?建造南郊市集,也是一种训练,可行可行!”
“臣也以为此法并无不当之处,臣了解完内情后,也甚是同意!”庞籍也开口道。
庞籍和文彦博都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会被夏竦左右。
夏竦听到两位枢密副使这样说,顿时没话了,拱手道:“还是官家思虑的周全,臣也同意。”
此刻,夏竦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良和包拯的模样,甚是恼怒。
赵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心中喃喃道:苏良之策,确实好用,还是要摆脸子,讲事实,拿证据。
……
十一月二十日,汴京城愈加寒冷。
黄昏时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缓缓飘落下来。
雪越下越大。
而此刻,苏良坐在家中客厅。
他与唐宛眉、桃儿三人围在一个碳锅前,正烫着涮羊肉。
此刻的唐宛眉已有八个月身孕,极有可能在正月生产。
她想吃涮羊肉,苏良自然立即安排。
三人说说笑笑,一顿涮羊肉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吃完之后,外面已经是一片洁白,雪厚足足有三寸。
此乃是一场瑞雪。
汴京百姓们各个欢欣雀跃,甚是兴奋。
雪下一夜,盖住了整个汴京城。
苏良醒来后,先清扫了院内的积雪,又将屋内的火炉烧旺。
他为唐宛眉拿出一件厚厚的裘衣并交待其不可出门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出院外。
咔嚓!咔嚓!
马车缓慢驶过雪地,碾压出一道道车辙。
而此刻。
皇城司的士兵、开封府的衙差已开始从宣德门沿御街,一路向南清理积雪。
苏良来到御史台后,吏员们已经将院内的积雪清理干净了。
屋内炭炉烧得正旺,门窗上都挂上了挡风御寒的毡子。
此刻。
坐于室内,喝上一杯热茶,翻看两篇文章。
不时再望一望窗外槐树上的残雪,幸福感十足。
与此同时。
汴河之上,一群纤夫苦力,正忍着寒冷清扫积雪。
甚至有的不得已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将船只拉上岸,以防船只冻在水中,影响运行。
这就是无数人奔着做官的原因。
只要当上了官,便无惧严寒酷暑,便不用再做力气活,便无须担忧衣食温饱问题。
这样的天气,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茶馆酒肆。
花上两三枚大钱,便能在茶馆中点上一碗热茶,听上一整天朝廷官员的花边趣事、各州各府的奇闻怪谈。
运气好的,还能听说书先生讲一个完整的大段,甚至见一个芳龄二八的歌伎秀一段吹拉弹唱的乐器表演。
这时,一个茶馆内。
一个尖嘴猴腮,山羊胡,身穿淡灰色长袍的青年,一脚踩在长凳上,正讲的津津有味。
“诸位,你们可知使得朝廷营建南郊市集功劳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包希仁包学士!”
灰袍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那……那是汝南郡王赵允让?”
灰袍青年接着摇头。
“是曹家曹国舅?”
灰袍青年再次摇头,而后说道:“乃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苏良苏景明。”
“诸位可能不知道,最先提出兴建南郊市集的便是这位朝堂小炮仗,并且这两年来朝堂的诸多法令都与他有关。”
周围的茶客,一脸好奇。
他们最喜欢听的便是朝堂故事。
而苏良在他们印象中,人品、德行、才学都甚是优异,青年得志,实在令人羡慕。
灰袍青年接着说道:“诸位想一想,齐州变法、抑制土地兼并、科举改革、官招商法,还有当下的由上四军的士兵建造南郊市集,可都是这位苏御史主导的。”
“别看他才二十多岁,但在朝堂上话语权极大,如今的台谏,御史中丞唐介和知谏院欧阳修,甚至知开封府的包希仁,都以他的意见为主,诸位可知他为何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权势吗?”
灰袍青年环顾四周,待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才缓缓开口道:“因为这位苏御史的背后,乃是范希文和富彦国两位相公,你们以为变法早就已经结束了吗?其实是由范富两位相公之手,交接到了苏良手中。诸位难道没有觉察到这两年的新法令与前几年的变法很像吗?”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茶客都细细思索起来。
细思,确实很像。
范、富二人的新政变法,持续时间甚短,如雨过地皮湿,对官员们影响巨大,但对百姓并没有产生巨大的影响。
大多数百姓谈变法,其实是在谈论朝堂官员谁占了势,谁下了台,谁高升,谁被贬谪外放。
他们对实际内容并不清楚。
而今众人听灰袍青年所言,感触最深的也只是觉得苏良不简单,竟然还有靠山,并未联想到其他。
但是,若让一些有心人听到这些话,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官员们甚是反对范富变法。
一旦他们得知苏良是“小希文”,那一连串的罪名都会朝着苏良的脑袋上扣去。
这个灰袍青年看似在夸赞苏良有能耐。
其实用心险恶,在毁苏良。
他的这番话传出茶馆,就是长刀,就是利剑,能毁人声誉、断人仕途,能让整个朝堂都动荡起来。
还有一章,零点前发出。
感谢书友20170205014134922、书呆皇族、翻红、停辔数寒星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