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银色的车身如同利箭,划破漂浮在G112号高速上的晨雾,电机模拟出的声浪低沉悦耳,160时速模糊了光影和背景。快就是美吗?快就是美。
王子虚手扶方向盘,车内演奏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螺旋上升的曲调,让他爬升在高架时仿佛踏上登神长阶,宏大、壮美、悲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随着曲调摇晃。
阳光的波纹在车身上流动,映耀出火红的纹路,乐曲进行到第二部分第三个小节时,车载音响里传出人类的声音,和谐的旋律中插入了不和谐的部分,让王子虚感到恼火。
“那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出炉了,最终赢家是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约翰·福瑟,对于这个人,我们国内的读者恐怕很多都不大熟悉吧?”
“是的。约翰·福瑟出身于挪威西海岸的海于格松,擅长使用新挪威语也就是尼诺斯克语写作,他涉猎广泛,创作体裁包括戏剧、、散文、诗、儿童文学。”
“看来这是一位十分‘冷’的作家哈,不仅生活的地方冷,知名程度也十分冷门,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谁?”
“没错,对于我国读者来说,相比起大家津津乐道陪跑的村上春树等作家,这位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的名字十分陌生,实际上,近几年来除了鲍勃·迪伦,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大多都比较‘冷门’……”
王子虚脸上露出鄙夷:“扯淡。约翰·福瑟也能算冷门?人家还没得诺奖时就已经是在世的剧作家当中数一数二的了好不?”
音频里弥漫着沙沙声,给嘉宾的声音罩上一层朦胧色彩:“老师我其实一直不是很懂,为什么说村上春树陪跑了诺奖呢?是他每次都会被提名吗?”
“实际上,诺奖并没有‘提名’一说。也并不存在候选人。说村上春树‘陪跑’,大概是因为,每一年他都会出现在民间流传的所谓‘诺奖作者赔率榜’上。”
“哦,那个我知道,好像我国的几位作家也登上过这份赔率榜,包括残雪、阎连科、余华、雁子山……”
“对,但是只当做娱乐消遣即可,不用太过于较真。就连写《哈利波特》的JK罗琳都在那张榜上,你就可以知道那张所谓的赔率榜含金量如何了。”
王子虚又笑道:“谁说的?14年的莫迪亚诺,16年的鲍勃·迪伦,19年的汉德克,去年的安妮·艾尔诺,都是赔率榜高位人选,后来也获奖了,那张榜单每年估得虽不中也亦不远,含金量比你高多了。”
他的声音自然传达不到那边,音响里声音继续道:
“另外,尽管村上春树是我国文艺青年们的心头热,但他从来都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太畅销了。诺奖的评审口味更加地‘严肃’,他们会认为,过于畅销的作家会丢失严肃性,所以,他基本上没有机会获得诺奖……”
“扯淡扯淡扯淡扯淡!”王子虚说,“马尔克斯在得奖前就是千万级别的畅销作者了好吧?一知半解,胡言乱语,看得太少,讲话太多。”
接着他忽而沉默下来,因为他想起来,车里只有自己。只有一个人,他的声音传不到任何地方去。
在距离今天起往前数四个月里,他的生活异常具有规律:早晨起来先写四千字的文暧脚本,下午处理一些日常杂务,晚上从六点起开始写作,一直写到晚上十二点,雷打不动。
公司的业务逐渐走上正轨,已经不太有需要他出面的事务。他特地叮嘱左子良和叶澜少打扰他,在他的刻意规避下,人际交往变得越来越简单,他也越来越孤独。
他把自己小心藏在那座房子里,孤独地面对着电脑屏幕,就像世界只剩下这小小的一隅。
他想象自己的房子坐落在青灰色的礁石上,门外就是黑色的海洋和白色的浪花,当风乍起,吹透墙壁,吹过他的鬓角,呼啸着卷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去。
如此一来,他就感觉浑身发冷,朝不保夕,从心理上逼迫自己尽快写作。同时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在最后一个月,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堪忧,最严重的时候,他每天要写上一万二千字,等倒在床上时,说话已经支离破碎、词不达意,拿起电话让对面的人驾驶高速旋转机械给中国输送液体,惹得送水的人摸不着头脑。
把自己逼到精神出问题的作家,王子虚不是第一个。
据后人统计,在世界上有三位作家写作时偏好光着身子。其一是雨果,其二是海明威,其三是陈青萝。
雨果光着身子是因为他有严重的拖延症,他为了压抑自己的玩咖性格,让佣人把衣服藏起来,这样他便没法出门;海明威则是因为不想被衣服这种俗物束缚了思想,用这种行为挣脱世俗眼光的镣铐和枷锁,成为地球上最自由的创作者。
陈青萝的理由和后者差相仿佛。当她全身心投入,进入忘我状态后,身上的衣服便不知不觉间一件件消失了。她创作时是全封闭的,大门紧锁,只有宁春宴目睹了这个神奇的过程。
作家多多少少都有各种怪癖,尽管各有各的理由,但共同指向了有关创作的一个事实:写作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会让人的行为变得畸形,令寻常人等难以理解。
写作当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如果不写出来,这种痛苦就会作用于精神,折磨得你寝食难安;如果写出来,这种痛苦会投射到肉身,让你根本难以寝食。
王子虚就经受了这等折磨,好在折磨并不是没有成果,在漫长的夏末过去后,王子虚生产出了长达50万字的。
这部以篇幅来说,无论是投给翡仕·岁寒征文,还是投给杂志,还是自己找出版社印发,都很棘手。太长了。所以他现在正在进行痛苦的校订初稿环节,目标是把50万字删到30万字以下。
音响里的访谈进入了尾声,主持人说道:
“那么,对于国内观众,老师还有哪些优秀作家值得推荐呢?”
“现在年轻一辈的作家都成长起来了,陈青萝自不必说,还有萧梦吟、小池、顾藻,都很值得关注。”
“哦,我听说过萧梦吟,她真的是很有个性的一位女子,最近我看了她的一些访谈,说话也很有哲理。”
“是的。她很有个性。她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样,也充满诡谲的特殊感,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
听到熟悉的名字,王子虚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但很快他悄无声息地抹去心头这片刻的情绪,回归到冷静当中。
自从上次惊鸿一瞥式的一面后,他没有再见到过陈青萝。
谢聪在班级群里发了一个陈青萝给王子虚颁奖的视频,引起了班群的轰动。人们先是认出了颁奖嘉宾盛装打扮的陈青萝,惊叹她的容颜,接着又发现被颁奖的人是王子虚,一时间无数人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
王子虚怀揣着秘密的欣喜窥视了半天班群,也不见陈青萝出来冒泡,最后失望地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退群了。
因为这件事,他更猜不准陈青萝的心意,不敢与她联络。
他无数次尝试写一封想要寄给陈青萝的信,他用毕生的文字功底,写出了各种风格迥异的开头,有热情洋溢的,有深沉冷静的,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成了废纸,被他缝缝补补塞到文暧的脚本中。
不是他写得不好。他那段时间的脚本获得了从语疗员到客户的一致好评(叶澜评价他越老越妖)。是他没有寄出去的勇气。
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像马尔克斯写的那些一样,他的爱情故事最后拥有了一个壮烈的结尾——很多年后,他老得不成样子了,忽然提起行李,徒步走了许多公里,来到陈青萝家门前敲响房门,说:听说,你丈夫死了。
王子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用正常的语调重复另一个名字:
“萧梦吟。”
王子虚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了听到过的有关这个女人的所有传闻。
他知道她是上一届翡仕·岁寒文学奖的得主,也读过她的新书。通过她的作品他了解到:她和他一样是90后,甚至比他小两岁。
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王子虚感到忧心忡忡。
诺贝尔文学奖确实有短时间内不把奖发给同一个地区的作家的倾向。比如南美作者马尔克斯和略萨,两人明明几乎是同一时期的作家,可马尔克斯得奖后,略萨整整30年后才得到这个荣誉。
也就是说,王子虚如果想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他威胁最大的竞争者实际上来自国内,和他的年龄相差在三十岁之间。如果一位国内和他同年龄段的作者得了奖,很可能会报废掉他二三十多次机会。
当今赔率榜上比较热门的几位作家大多都在这个区间以外。在区间内的几位,他也有自信在有生之年能够超过他们。萧梦吟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一些压力。不多,但确实有。
不过让他压力最大的,果然还是陈青萝。
“喂,老王,你到了吗?”
车载音响将电话里林峰的声音放大,送到他的耳朵里,王子虚说:“还没呢,你到了吗?”
林峰说:“我快到了。你出发比我还早怎么还没到啊?”
王子虚说:“南大比江大远。”
“哦对对,是的。”
今天是研究生考试线下审验材料的日子,王子虚正在出发赶往南大,递交自己的各项资料。
在这段时间内,林峰也打算考一个在职的研究生,不过他畏惧南大的分数线,选择了江大。
“王兄,你真的要考全日制的研究生吗?你想好了吗?你以后确定不考公了吗?”
王子虚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到无意仕途的情况下,去读在职的理由。倒是你,你不是一直对南大有梦想吗?为什么不考南大?”
林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过了嘛,我这边迫切需要一个文凭好提拔。南大确实是我的梦想,但人不能靠梦想活着啊。”
原来人不能靠梦想活着吗?
林峰又说:“对了,南大今天有个作家交流会,很多名人都在那边,听说雁子山也在。”
“是吗?”
“你能不能去帮我找雁子山要张照片啊?我上次太激动,忘了找他要。”
王子虚本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但听林峰说得恳切,便答应了他。
说起来,雁子山要他“到东海去”。他已经到了东海,不知道雁子山接下来会说什么?
终于到得南大校园,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里,却发现比上次要热闹不少,各地汇聚到此处的车辆在门口排起长龙,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过来冲他挥手:
“不用进了,停车场满了。”
王子虚把头伸出窗外:“满了吗?”
“满了。掉头掉头。”
王子虚只好把车开到马路边。
东海是个精致的地方,王子虚不知道路边让不让停车,但路边已经停了一排车了,他便也有样学样。
刚下车,就有三个女生跑过来,对着他的车子指指点点。
“是保时米耶!”
“对啊,是保时米。”
三个女生模样装束各异,一个面容并不十分特殊,但睫毛极长;或穿着波点状T恤,胸部很大;或头发披肩,经过精心染烫,呈张扬的波浪状。
她们看上去像是站在路边勤工俭学发传单的学生,但是她们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传单。
王子虚揣起自己报名用的资料,径自往学校走去,三个女生却从背后赶上来,冲他打招呼:
“请问你是南大的吗?”
王子虚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能摇头:“还不是。”
三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说:“我们是中文系的大二学生,现在正在做一项课题研究。请问您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配合我们做一个问卷调查吗?”
“可以。”
其中睫毛很长的女生掏出一张稿纸,垫在笔记本上:“请问您的学历是?”
“本科。”
“您是本科在读还是毕业?”长睫毛女生抬起眼睛。
王子虚说:“我毕业很多年了。”
“那您现在去南大是……”长睫毛女生问。
“研究生报名。”王子虚扬起手里的资料道。
三个女生互相小声讨论:“对,今天确实是研究生报名的日子。”
波点衣服的大胸脯女生抬起头,表情奇怪地问道:“恕我冒昧,您多大年纪啊?”
王子虚并不讳言:“三十。”
三个女生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道:“哦,在职研究生。”
“全日制的。”
“三十岁还来报名研究生?还是全日制研究生?”那女生瞪大了眼睛。
王子虚道:“金庸八十岁都读研究生呢。”
“这倒也是。”波点衣服大胸脯女生心悦诚服地说,“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大叔毅力可嘉。”
王子虚感到有几分气短:“我也就比你们大七、八、九岁吧?不至于成了大叔吧?”
波点衣服大胸脯女生一吐舌头:“但是感觉30岁是很遥远的年纪了啊。”
王子虚心里恶狠狠地想,等再过五年,你也要开始慌了,时间之神是公平的。
“这不是重点,请不要岔开话题。”长睫毛女生制止了话题肆意发散,“我们这个调查的主题是一般民众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热衷程度。我们想问一下,您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最近公布了吗?”
“太知道了。”
王子虚还没从刚才的挫折中回味过来,长睫毛女生笑着点头,又问:
“那你知道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人选吗?”
“约翰·福瑟,挪威作家。”
三个女生眼睛亮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对王子虚大加赞赏:“这是今天第一个能准确答对名字和国籍的。”
“哦。”
王子虚现在想到,可能自己并不能算一般民众。
一般民众会拥有49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吗?
不过在世俗的评价体系中,他一个30岁来考非在职研究生的无业游民,就算不是一般民众,也是比一般民众要低上那么一个档次的。就好比大丰收之于黄鹤楼。
“你对他的作品了解多少?”
王子虚说:“读过他的《有人将至》的集子,里面一共有好几篇剧本,其他的诸如散文、诗歌,我都没看过。我看得不算多。”
这个回答出乎三个女生的意料,她们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
最后波点衣服女生心直口快地说:“昨天刚颁奖,今天就读过了,怎么这么快?你家是住在书店的旁边吗?”
“约翰·福瑟又不是发了诺奖才有这个人的。我在今年的诺奖公布之前,就读过他的书了。”
波浪头女生微微张开嘴,杏子形状的眼睛充满怀疑态度地凝视着他,就好像在诚恳地说:大叔,现在靠装文青来泡妞这套已经过时了。
王子虚忍不住开始辩解:“他早已是挪威知名的剧作家,也是世界一流的剧作家,看过他的书不算什么稀奇吧?”
对于几个女生的不信任,他也并不生气。当年他购买约翰·福瑟作品时,发现网上这书的销量居然有10,顿时感到颇为意外:在中国竟然有10个人也想要追求诺贝尔文学奖吗?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人要去读这个挪威剧作家极简主义剧本的理由。
波点衣服女生挥了挥手,似乎想要快速跳过这个话题:“下一个问题。”
长睫毛女生猛然翻了几页稿纸,问道:“你对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有意见吗?”
王子虚站定脚步:“我凭什么有意见?”
长睫毛女生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的意思是,如果让你来选,你会选谁来拿这个奖?”
王子虚脑海中飘过了很多姓名,最后说:“还是约翰·福瑟吧。他应得的。”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说可以选,那我提名托马斯·品钦、米兰·昆德拉、唐·德里罗……”
长睫毛女生叫起来:“等一下等一下……麻烦你说慢一点。”
王子虚教她那几个字该怎么写:“托马斯·品钦,品是小品的品,钦是钦佩的钦……怎么回事?中文系的学生,怎么连托马斯·品钦都不知道?”
长睫毛女生被训得眼睛里波光粼粼,王子虚可管不了那些,接着说:
“如果能够让死人活过来领奖,我还会把奖发给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卡尔维诺、纳博科夫、菲利普·罗斯……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死的时候还没有诺奖,那只能麻烦诺贝尔老先生早点死……
“没听清?好,我说慢一点,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米兰·昆德拉属于要尽快给他们颁奖的,再不颁他们可能要死了,死了就来不及了。菲利普·罗斯已经够惨了,18年死的,只活了85,上面几位也跟他年纪差不多,要是死了,那将会是诺奖的遗憾……”
王子虚的喋喋不休越是衬托地场面诡异的安静。三个女生面面相觑,显然这番连珠炮让她们颇为不平静。
波点衣服女生举起手打断他:“我问一下,你要报的是那个专业的研究生?”
“中文系。”
三个女生这才释然了,胸口郁结的闷气一扫而空:“原来是师兄啊。”
看着女生们弹冠相庆,王子虚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她们诡异的沉默是因为他的表现太超出预期了,女生们被他报菜名的行为打击到了,感到颇为妒忌。
“师兄是本校的还是外校跨考啊?”
“我本科是北理。”
“……北理有中文系?”
“我不是中文系的,我学的是工科。”
看着三个女生脸上的表情,王子虚语重心长道:“并不是只有中文系的人才读书,也并不是中文系的学生读的书一定比别人多。要让所学专业为自己添翼,而不是让专业成为固化自己的模具。”
他说完,感觉这句话有几分伟大在里面了,听者的反应却不尽人意,三个女生没一个应声,王子虚顿时觉得有点气馁,怀疑自己刚才的说教是不是爹味有点重。
这也体现了这些年以来学生精神面貌的变迁。现在的学生更自信了。如果是以前,陈青萝说“你居然连XX都没有读过”的时候,王子虚的反应只有点头哈腰“我无知我有罪”,恭送陈青萝大驾后回家偷偷熬夜看书。
但现在就不会这样了。王子虚不自觉中端起了昔日陈青萝的架子,和当年她教训自己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什么?你居然连托马斯·品钦都不知道?在世的传说,美国最伟大的严肃作家之一,《万有引力之虹》,这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敢在中文系呆着?
但是三个女生无动于衷,王子虚开始反省自己:也许不知道托马斯·品钦也并不是什么罪过。
但是最后击穿王子虚防线的却是波浪头女生一句无所谓的话:“你说的几个人里面就米兰·昆德拉我听过,不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子虚怔在原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不久的事儿啊,当时好多新闻,你不知道吗?”
王子虚连忙开始搜索。这几个月他闷头在自己家里搞创作,压根没看新闻,搜到“米兰·昆德拉离世”的消息后,他双手抱头,在原地呆了好久。
随后,他失魂落魄地说:“你们问完了吗?”
“嗯,完了。”
王子虚告辞了。弗一离开,三个女生之间就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他是真懂还是在吹啊?”
“我不知道啊,我才大二,你问我?”
“铁文青……不对,文中。文学中年人。”
“唉,怎么来中文系的尽是这种怪人?”
“不怪你也记不住啊。”
“唉,我觉得不用在乎那么多,人家一看就是热爱文学,怀揣梦想过来的,不用嘲笑人家我觉得。”
她们并不是对王子虚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用审视的目光评估着王子虚的斤两与价值,随后发现很难将这个30岁开着小米su7跑到南大来考中文系研究生(还是跨考)的人套入任何一个现有的社会框架当中,于是她们觉得迷茫。
王子虚的迷茫则是一种人生危机:米兰·昆德拉也死了,终究是没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在此之前,菲利普·罗斯已经死了。
很快,托马斯·品钦也要死,唐·德里罗也要死,赛斯·诺特博姆也要死,阿多尼斯也要死,年轻一点的,说不定村上春树也排上了日程。
死在得奖之前的大作家何止他们?卡尔维诺也没有得奖。谁知道他会死得那么早?
博尔赫斯也没得奖,这该找谁说理去?
加缪倒是得奖了,四十四岁就得了奖,然后他四十七岁就死了。简直就好像算到他短命,所以提前给他发奖。
如果加缪没有死,诺奖早一点发给卡尔维诺,历史会不会改变?
如果连那些人都没能捞到这个奖,他真的能做到吗?
王子虚抬头,看向南大的新图书馆,太阳照耀在蓝色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个世界会记住他来过吗?
……会不会记住他不知道,但总之,他记不住崇文楼在哪儿了。
王子虚回过头,找到那三个女生,小声问道:“你们知道崇文楼在哪边吗?”
“从前面直走左拐第二排房子前面进去……”
三个女生倒是热情,一顿叽叽喳喳过后,波浪头女生说:
“算了,我们带你去吧。”
王子虚顿时感到受宠若惊。
这又是王子虚当年和现在的学生又一个不相同之处:现在的学生比起那时候更加自信,也更热衷于管闲事,所以对于一些龃龉,说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一码归一码。
王子虚这才注意到三个女生身上更具体的位置,比如长睫毛女生的妆容比两外两位要稍微厚一些,波点衣服女生的衣服更加宽松,或许正是为了掩盖她的胸部,波浪头的女生嘴唇丰润,头发还做了挑染。
无论如何,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美的,无论怎么打扮都美。长久地混迹其间可能不觉得,比如当年王子虚上学时就从未对身边女生的颜值有何感想,但如今拖着三十岁的躯体来到这里,才突然发现年轻有活力的身体的美。
年轻的**们带着王子虚穿过小路到了宿舍楼下,他看到一大群人围在宿舍楼间的草坪上,波浪头女生顿时垮下脸:
“怎么还在啊?”
王子虚颇为好奇地伸手指了指:“这是在干嘛?”
“表白啊?看不到吗?”
王子虚放眼望去,只感觉人山人海,围住中间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人在喧嚷,也有人鼓噪,久远的记忆被敲醒了。
“弄了快一上午了吧!杜可竹怎么不出来?哪怕给句话,让人死了这条心也好啊。”
波点衣服的女生语气颇为不满,似乎对那个名叫“杜可竹”的女生有意见。
“就是说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给句话就行,搞成这样堵在这里,走路都没法走了。”
长睫毛女生眨巴眨巴眼说:“也不能怪竹竹,又不是她让人过来表白的。三天两头都有人给她表白,她也很烦啊。”
“那谁让她自己张扬的?她开奔驰E系来学校,谁不知道她家里是富二代?”
“不是吧?我听说她不是富二代,自己在外面创业,钱都是自己赚的。”
“不对啊,不是说她写吗?”
三个女生面面相觑,波浪头女生最后吐槽道:“什么凤傲天文学?你们谁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下来处理一下。”
王子虚伸出手表,想说时间不早,我先告辞,接着听到身旁长睫毛女生幽幽道:“不用打电话了,她已经下来了。”
接着,王子虚便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头绿毛飘然而至,人潮如同摩西分海一般应声而开。
他看清楚那绿头发女生面孔后,才哑然失笑,什么杜可竹,什么凤傲天。
这不是无罪诗人吗?
接着,诗人脚步不带停,快步冲向王子虚,就仿佛早已料到他在这里一般,在三个女生讶异的目光中,一只手钢钳一般地箍住了他的胳膊。
“走。”
“去哪?”王子虚惊慌失措。
“总之先走。”诗人低头压根不看他,“而且,现在不是无罪诗人,现在是永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