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这一场的主要角色却不是赛琳娜白眼的女主角,而是男主角的。
喜剧演员出生的,体型羸弱的温摩先生,浑身是血和尘土,摇摇欲坠地站着,眼中却蕴含着一种狂热的冷光,只盯着面前的“尸体”。
那“尸体”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巨汗,脑门被开了一个大洞,眉眼已经看不真切了。
温摩先生恶狠狠地朝地面上呸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想不要离开,可是才走了几步,他却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他跪在地上,望着正前方的山丘,“嗬嗬”地叹了个粗气,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台词,倒在地上,捏着旷野上的泥土和杂草,就这么断了气。
菲菲戴着鸭舌帽,屏住呼吸,盯着监视器,一直到那边的画面上的先生彻底躺下了,这才放下了手,松了一口气:“过。”
她又站起身,把鸭舌帽正了回来,朗声道:“我宣布,《冷丘》杀青!”
全场顿时欢呼雷动。
看样子这将近两个月的拍摄还是很辛苦的,不少余连见过一面的剧组人员看着都灰头土脸的满是疲惫,担任男主角的温摩先生甚至连脸上的皮肤都看见很明显的晒斑。要知道,温摩先生可是个卡拉丹人,可是以光滑水润耐久的好皮肤着称的。
现在说是“杀青”了,大家的欢呼自然是非常欢畅的。不过,余连能听得出来,大家的欢呼还真不仅仅只是因为完成了一件辛苦的差事,而是完成一件足以自豪的功业似的。
看样子,应该会是一部好作品。
“哦,这就杀青了?”余连好奇道:“赛琳娜呢?”
“赛琳娜正在蟹工船上。”菲菲起身回头。她的脸上也挂着明显的疲惫,但笑容灿烂依旧。
“哈?”
“我说的是电影里的剧情。她已经从奴隶主的魔抓中逃了出来,离开了这片冰冷的山丘,上了一艘在各个星球种植泥沼蟹的工作船。目前正在船上策划劳工们造反夺船。”
“……这,剧本我看过啊!赛琳娜演的不是一个在小剧团里长大的孤女吗?歌唱的不错威胁到了剧团台柱子的地位,被陷害之后卖到了一个满是冰冷丘陵的星球。最后的剧情居然是这么发展的吗?”
“当然用的是隐喻的手法啦,开放式结局就由观众脑补便是了。放心,我告诉齐先生了,他老人家是同意了的。”
余连愣了一下,忍不住道:“骗人。齐先生正忙着组党和竞选星区长官呢。而且这里是新大陆,你怎么和他老人家商量?”
菲菲眨巴了一下眼睛,接着才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道:“所以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他还没有回复,但一定是懂的。我都说过了,最后的是开放式结局。正式表现出来的主要脉络和人物命运,可都是完全按照齐先生的剧本展开的。至于那些隐喻的概念,呵呵,视听语言什么的鱼儿又不懂,就别杠啦!”
好吧,本人就算是活了三辈子也和艺术的高级审美没什么关系,在这方面也确实没什么话语权……啊呸!我余连可是很懂劳动人民的审美的!
菲菲又道:“况且,身为导演要是不动手改一下剧本,还配坐在监视器后面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的让余连差点捏了拳头,总觉得血压有点压不住了。
不过,菲菲已经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张开双手和余连相拥赐予一个湿润的香吻,于是后者的血压顿时就不翼而飞了。
“那么,赛琳娜到底哪儿去了?”余连笑道:“你可不知道,她可是让我结了一个仇家啊!”
菲菲秒懂,顿时忍俊不止:“吴三松准将吧?他确实挺倒霉的,先是被瓦亚利暗算,然后又被蒙蛟引入雷区里炸死的,连正经战斗都没发生就死无全尸了。而且全程都被赛琳娜看了个正着。”
“……所以到底是怎么暗算的?”余连很是好奇。
“西蒙和蒙蛟办成了剧组成员,由赛琳娜带着,以劳军的名义进入塞约中将和吴三松准将的司令部,然后忽然发难。当然,全盘计划其实是秋名山同学设计的。”
端的是好手段啊,秋名山广志!
“你这个导演居然也允许了?”余连惊讶道。
“电影里有段剧情是联盟和帝国的边境战争,毁掉了主角们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农场,这其中有一小段战争戏码,也是女主角觉醒的契机之一。我让赛琳娜去就近看看真正军队是如何行事的,能让她更入戏的。”
“她可没少见过真正的军队的……”要不然,当初在蔚蓝公主号上见到的那些,算什么呢?
“不,她没有见过。她只见过恐怖分子绝望地挣扎。当然,也有某人逞英雄的行为。这样的经验可谈不上什么社会意义。”菲菲呵呵一笑,笑得很有层次感。
她这话说得好像也是很有道理的,余连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吴三松将军其实也算是个体面人了。”菲菲见余连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便解释道:“他明明是被秋名山和西蒙他们算计的,却没有恨他们,而是恨上了你。你看,他就算是找个敌对的靶子也得冲着和自己同级的你,而不随便迁怒下级,这难道还不算是个体面的先生吗?”
她为什么每次说话都这么有道理?余连发现自己居然更无言以对了。
“赛琳娜的戏份三天前就结束了,现在去和冰汽乐队的前辈们商量怎么配乐了。他们也觉得这部电影会是杰作,便一定也要有同水平的配乐和主题曲。”菲菲耸了耸肩。
余连表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导演才喊“杀青”就宣布自己的作品是杰作的。从这个角度上说,菲菲的高傲其实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还想要说什么,便见刚才被男主角温摩先生打死的“尸体”已经站了起来,朝两人走了过来。余连这才发现,这位客串尸体的先生是一位身高超过了两米,体态相当魁梧的巨汉。从面色看应该已经将近六十岁了,但身形和体魄都丝毫不见老态,行走过来的动作,衬托着他的身体彷佛形成了一座移动的大山。
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倒是蛮和蔼可亲的,看样子心情很好。
这位笑容和蔼的强壮大叔穿着一身上个世纪制式的联盟上校军服,看了看余连肩膀上的将星,顿时发出了更为豪爽的笑声:“哈哈哈哈,贵官就是余连准将吧?我是马努·赛约,在《冷丘》中扮演格泰上校。”
哦,格泰上校啊,这部戏的大反派之一。
当然,说是大反派,但其实总共出场只有三场,台词加起来不到十句。他与其说是人物意义上的大反派,其实只是一个具象化的代表,表示的是大国争霸对夹缝中生存的普通人自然而生的恶意。
这大概就是齐先生所说的“命运感”吧,确实是一种更高级的悲剧具象形式。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位共同体的陆战队中将,却客串演电影,还是演反派,这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呢?
是的,这位名叫马努·赛约的壮汉大叔,就是共同体目前留在新大陆军衔最高的将领了。
“嗨,准将,我年轻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当初也是差点报考了艺术学院的。可惜实在是没钱去读,便只能从军吃皇粮了。”赛约中将倒是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余连的肩膀:“李少校算是帮我实现年轻时梦想的恩人啊!”
“哈哈哈,您只要是玩得开心就行了。”余连用营业用表情应付了一下,又将质疑的目光投向了菲菲,后者则笑吟吟地比出了一个大拇指:“赛约阁下帮了我们很多。没有他,这部电影的后期可没这么顺利的。正好,将军的祖上其实是盖波尹人,扮成一位联盟的高级军官问题也不是太大。”
余连看了看将军浅棕色却又染着一丝灰色的重童,五官轮廓也确实颇有异域风格,演一个联盟军官确实不算违和,只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齐先生原剧本里的格泰上校是个涅第亚龙人……这个,李小姐最开始是想要找个沙民来的。可是,这些沙民哪里受过什么专业的表演训练。”将军道。
所以,您这位陆战队中将便受过什么专业表演训练咯?
“没办法,我一时间确实找不到一个何时的龙人演员,原本以为沙民可以顶上……嗨,他们一贴上表情捕捉器就不自在,更别说在镜头面前做动作了。而将军在参军之前,确实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也有基础的表演技巧。”菲菲似乎看出了余连的意思,便笑着解释道:“阁下在业余时间,还经常去参加小剧场的话剧表演呢。是这样吧?”
塞约中将挂着一丝自矜且又自得的笑容,憨态可掬地点了点头。
小剧场的话剧?那确实是个能人了。余连忍不住对这位中将阁下肃然起敬。
菲菲也道:“当然,将军刚才是带了透明的动作和表情捕捉器的。如果齐先生有什么意见,还是可以后期做成亚龙人的。不过,那时候就对不起将军了。”
“我已经很满意了。”赛约将军却发出了豪爽的笑容:“这次能够参演齐先生的剧本,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能不能露脸,又有什么要紧的吗?”
“还是很要紧的。”菲菲笑道:“《冷丘》一定会参加明年的雅歌弥奖,我都准备给您报一个最佳新人奖了。”
“最,最佳新人?”将军震惊了,眼中闪过了一丝挣扎之后却又赶紧摇头:“当不起当不起,而且我毕竟还是公职人员,客串是一回事,真跑去评价影响就不好了。而且我有自知之明,比起天才如赛琳娜小姐,还是差了许多的。最佳新人应该是她才对!”
这是个真演员啊!没想着红只热爱表演的人,甭管真实水平如何,确实都能当得起一个真演员的称呼啊!余连更肃然起敬了。
不过,齐先生他老人家才不会有什么意见,人家把剧本发过来的时候就说了可以任由导演小姐自由发挥的,但人家做足了姿态,你也不能太跳脱吧?
“那么,电影的事情先放在一边,还是说点别的方面了。”将军挠了挠头,语气似乎郑重了一下,但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
“余,余连准将?”
“您说,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余连猜出对方应该是准备说点正事,却不知道为何有些扭捏。
“夸张了,夸张了。”将军赶紧摇手,然后用期盼的声音道:“那个,准将,为什么您一手训练出来的警备队和民团这么厉害呢?”
他又补充道:“这段时间,我也在同秋名山少校开了好多次讨论会,但果然还是应该把正主请来。呃……当然,我也知道,名将们其实都有自己的特殊的治军手法,若您有什么为难的,就当是我唐突啦!”
这是哪门子兵法的手工农业理论啊?余连眨巴了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才把“您想学?我教你啊”给藏在了嘴里,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您有兴趣,那我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战术只是末端问题,更系统性的问题,可就是一个很宏大的叙事啦!”
将军也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已经懂了,便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没关系,我自认为也是个文艺青……呃,中年,最喜欢宏大叙事了。”
同一时刻,远在银河本土的新神州星区首府,拥有“白玉京”这么一个梦幻名字的星球上,一个名为先驱党的小型党派,已经包下主城郊区一座不算豪华的写字楼的第二十一层顶楼,当做自己的竞选总部。
现在,这座办公室的主人齐秉文先生,正在仔细阅读着自己明天的大众演讲稿。
正在担任秘书的赛尔迪·斯托克给伏桉苦读的党魁先生续了一杯茶,:
“您这一次演讲稿还挺……嗯,没有那么洪大的叙事了。”
“你其实是想说太大白话了吧?”齐先生抬了头,看了看自己年轻的秘书,耐心地解释道:“我上个星期演讲的对象是太阳系本土过来的记者。他们代表的是地球的老爷们想要听到地话,他们更需要的花团锦簇能够做大新闻的素材,当然最喜欢听得就是所谓的洪大叙述了。我若是说得太实在,我说得累,他们记不了大新闻,何苦来着呢?”
赛尔迪·斯托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媒体交涉技能又上涨了不少。
年轻的先驱党成员叹为观止地看了看齐先生,觉得老爷子莫名地和谭继泽有点像,但这其实并不符合老爷子过往的人设啊。
“……怎么,觉得不像我?哈哈,政治无非是说人话还是说鬼话,我以前只是不想做,不代表不会做。以前我觉得和这帮家伙和光同尘虚以为蛇,便特别意难平。可现在,只要想到新时代的未来,那稍微装装样子,又能算得什么委屈呢?”齐先生叉着腰,彷佛一位刚找到了理想的少年一样,傲然地昂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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